“我看到,沒有理由轉身離去” 影片《二十二》歷史顧問,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
影片《二十二》歷史顧問、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資料圖片/視覺中國
蘇智良最近一次走進公眾視野,是以影片《二十二》歷史顧問的身份。研究“慰安婦”問題25年,蘇智良身上多了很多標簽: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慰安婦”資料館、《慰安婦研究》作者、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首任館長。
他不太喜歡“慰安婦”這個名詞,日語詞典里,“慰安婦”含有自愿的意味;他也不認同一些日本學者提出的“日軍性暴力受害者”一說,因為這消弭了戰時日本政府的組織責任。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蘇智良說,幸存者急劇減少,“一個時代總會過去”,但作為歷史學者,還是應當做該做的事。
“要允許有人笑場”
新京報:影片《二十二》劇組,是如何與你接觸的?
蘇智良:1992年,我在日本東京大學做客座研究員,在與日本學者的接觸中,了解到“慰安婦”問題。從那以后一直到現在,25年間,我都在致力于這一段歷史的發掘、整理與研究。
郭柯是比較年輕的導演,他主動找到我,想做這一題材,還去拜訪了幸存者。相比較而言,我覺得他比較認真,就同意做影片的歷史顧問。
新京報:歷史顧問主要做些什么?
蘇智良:主要提供歷史信息,包括一些幸存者的聯系方式,幫助劇組聯系采訪,對一些歷史事件進行講述。
電影和平時做歷史調查,操作手法是不一樣的。調查是根據歷史信息,把脈絡梳理清楚,主要是著眼于歷史;電影有其創作規律,是一種提煉的藝術。
新京報:影片上映后成為“現象級”事件,是不是意味著這一段歷史受到全民關注?
蘇智良:之前,我不敢奢望這一領域受到大眾關注。過去有個人和機構拍過同類紀錄片,關注度很低。這兩年逐漸好一些,但是一下子這么火熱,還是比較意外。
這樣一部電影,幫助我們去重新凝視這段歷史,作為研究者感到蠻欣慰。盡管大部分幸存者已經離去,但這樣的關注度,表明了社會的成長。
新京報:有人觀影時發出笑聲受到批評,你怎么看?
蘇智良:要允許有人笑場,心態要開放。從概率來說,一百萬人觀影,一個人發笑,那也是百萬分之一。
為什么會有人笑,現象背后值得反思。前幾天,有幾個年輕人穿著日本軍裝在上海四行倉庫拍照,雖然這只是年輕人中極少的一部分,但體現出我們的歷史教育存在問題。現在抗日神劇頻現,很不嚴肅,消弭了戰爭的殘酷性,對年輕人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如果以后再拍攝類似題材,我希望源于史實,不能歪曲或者消費歷史。
“跟老人一起哭,抱頭痛哭”
新京報:當前中國“慰安婦”的普遍生存狀況是什么樣?
蘇智良:25年的研究經歷當中,我們在中國大陸找到200多位幸存者,黑龍江到海南都有。如果要勾畫一個總體印象,就是大部分生活在農村,且戰后關注的人比較少,救助和關愛更少,總體經濟情況不是太理想。與同齡人相比,很多人由于戰爭創傷,失去了生育能力。在農村,沒有后代真是很辛苦。
山西有一個幸存者,她就是孤老。有一次在干活回家的路上暈過去,小山路,沒有人救她,醒過來自己爬回家;海南一個幸存者,我們去她家里時,看到一口大鐵鍋里煮的是野菜,第一鍋是她吃,第二鍋再放點糠,就是用來喂豬的。
新京報:因為研究深入,所以你在公開場合很少提“慰安婦”這個詞?
蘇智良:“慰安婦”是一個日語詞,在公開場合要使用,我認為必須要打引號。從日語的詞源來說,“慰安婦”是指“到戰場去慰問官兵的女性”,有自愿成分。跟一些幸存者解釋這一概念時,我們收到很強烈的反彈,一些人說“我不是慰安婦,因為我沒有一絲自愿成分”。對于一些日本學者提出“日軍性暴力受害者”一說,我認為也不妥當,這個說法降低了日本政府的組織意味,這不是個人行為,這是國家犯罪。
所謂“慰安婦”,其實就是日軍性奴隸,但是這個詞使用的范圍廣了,成了約定俗成的說法。我個人持保留意見,平時使用較多的是“幸存者”。
新京報:你對幸存者做調查時,有固定流程嗎?
蘇智良:獲得幸存者的線索后,先要確認是不是可靠。基本情況核實完畢,就組織人員去現場拜訪,帶攝像機,盡可能作記錄。除了對幸存者本人的采訪,還要盡量找到旁證。
兩年前在岳陽,我們發現一個名叫湯根珍的幸存者,跟她談了一天半,獲得大量的口述資料,但要確認她的身份,這還不夠。我們找到村里一個老大爺,是她的同齡人,老大爺最初說“這樣的事不能說”,反復勸,最終得到了旁證。此外,根據湯根珍提到的受害地點,我們找到了慰安所遺址,去現場進行確認。湯根珍保存了一個日軍留下的皮包,也是極為重要的物證。
新京報:有人說你所做的這些,其實對幸存者是二次傷害?
蘇智良:十幾年前,這些幸存者還稍微年輕一些的時候,那種記憶是更加刻骨銘心的,讓她們回憶細節很痛苦。但是作為歷史調查,不得不這么做,我們必須要記錄。戰爭后期,日本銷毀了大量的資料,沒有資料就不能再現歷史,所以口述非常重要。
一般問到受害細節時,都是女性在問,男性盡量不出現。我們心里也會有矛盾,有時跟老人一起哭,抱頭痛哭,但是哭好了還是要問。作為歷史學者,這一步必須要走。
“‘慰安婦’問題是歷史的一個結”
新京報:根據你的調查,你覺得幸存者受到的壓力來自哪些方面?
蘇智良:來自于周邊社會的壓力。戰爭陰影毫無疑問是最深刻的,幾十年后一些老人還是會做噩夢,這種創傷會伴隨一生,生理上也是,比如每個人身上都有刀痕。
精神上,幸存者幾乎都比較寂寞,沒有宣泄渠道,精神普遍壓抑。有些人的經歷,連自己丈夫都不知道,沒有地方去說。一些幸存者的話語笑聲下,隱藏了很多東西。
新京報:隱藏很多東西,意味著我們還有不足之處?
蘇智良:這方面我們不如韓國。韓國是政府、企業和個人共同參與援助,為幸存者建立養老公寓,有專人陪護和完善的醫療條件。在這樣的關注下,有幾位幸存者甚至成為了畫家。我們目前還停留在零散救助階段,沒有形成強有力的保障體系。
新京報:“慰安婦”問題幸存者在急速減少,你的感受會更深吧?
蘇智良:一個時代總會過去,比如國內現在幸存者,只剩下14個人,但是好在我們已經做了該做的事情。
新京報:做這些“該做的事情”,會受到阻力嗎?
蘇智良:剛開始起步那幾年,很艱難。有人說你研究這個干什么,是不是要破壞中日友好關系?最近一些年來,得到的理解和認可越來越多。
做“慰安婦”問題研究,不是希望去煽動什么。我們的使命是把歷史搞清楚,哪怕揭開冰山一角。對于民間來說,還是要理性對待中日關系。坦率地說,現在的日本社會與上世紀90年代比,整體在向右轉。這個背景是日本經濟泡沫破裂,而中國在高速增長,日本民間情緒比較急躁。比如90年代,日本很多主流媒體會參與“慰安婦”問題調查,今天很多已經不做了。
新京報:為什么還在堅持做這項研究?
蘇智良:“慰安婦”問題是歷史上的一個結,也是中日之間的一個結。作為歷史學家,我們要解開這個結。不僅我們自己要做,而且要敦促日方去做。
我經常說的一句話: 我看到,沒有理由轉身離去。這是歷史學者的責任所在。
幸存者幾乎都比較寂寞,沒有宣泄渠道,精神普遍壓抑。有些人的經歷,連自己丈夫都不知道,沒有地方去說。一些幸存者的話語笑聲下,隱藏了很多東西。——蘇智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