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故事,而是活下去的精神”——獨家專訪中國神話學會副會長劉亞虎
人物小傳 劉亞虎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神話學會副會長。曾出版 《原始敘事性藝術的結晶》《南方史詩論》《中國南方民族文學關系史》等多部論著。
中華創世神話誕生于蒙昧時代,是中華文明的源頭,蘊藏著祖先對自然和世界的原始認識及豐富的想象,包含著“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
在中國神話學會副會長劉亞虎看來,“正如古希臘神話之于歐洲文明,創世神話也是中華民族之魂,是支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所在”。
一把“萬能鑰匙”
神話“不只是說一說的故事,乃是要活下去的實體與精神”,是“神圣故事”,是支配我們的“信仰”
解放周末:說到盤古開天、女媧補天、大禹治水、精衛填海等神話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但一提到“中華創世神話”,許多人可能會一臉茫然。
劉亞虎:普通百姓知道的中華創世神話都是個別的、有趣的故事。其實,中華創世神話非常豐富,包括漢族和55個少數民族的創世神話,不僅包括天地日月、山川河流等自然世界的產生,也包括人類起源、社會國家和家庭及各項文化發明方面的內容。但是,漢文古籍記載支離破碎,沒有經過系統梳理,難以從整體上把握它的全貌。此外,中國的傳統文化經過演變,變成了儒釋道等倫理性超強的一種文化,神話傳說甚至變成封建迷信,這樣一種經世致用的文化形態逐步湮沒了源頭上的神話。
解放周末:也就是說,我們很多人對創世神話的了解是片段式的,那么從整體上審視創世神話,它的脈絡究竟是怎樣的?
劉亞虎:我最近閱讀了古籍里大量與創世神話相關的敘述,感覺從歷史中可以發現一個逐步完善的創世神話模式。
從最早的說起。根據歷史學者的注疏,中國古人對宇宙形成的思考,大概始于傳說中的伏羲時代。在《周易》“傳”里,出現了宇宙形成敘事結構,即《系辭上》中的一段話:《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段話一般解釋為:生生之易的太極,運轉中生成陰陽兩種屬性的物質,兩種屬性的物質不斷分化、組合,又產生了“四象”和“八卦”。由此,物質世界成型。
周以后,《老子》描繪了“道”創生萬物的過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即:“道”孕育混沌未分之氣,混沌之氣內含陰陽二氣,陰陽二氣運動形成天地,陰陽二氣相合生出的和氣產生萬物。
若干年后,另一位道家代表人物莊子領悟到天地精神會萌生創世造物的非凡之人,首提“造物者”一詞(《天下》)。其中談到了始創世造物者伏羲的出生,并稱他與女皇(或即女媧)結為夫婦,生下四子(四神)。他們遵循陰陽參化法則開辟天地,混沌宇宙從此兩分。
由此,滋生萬物,首先孕育創世之神。由陰陽而兩性,伏羲與女皇(女媧)結為夫婦生了四子,共同造地造天。祖先神創世,配對創世,家庭創世,顯露出濃濃的中國文化氣息。
再接下來,原創秩序宇宙空間傾側毀壞,四神造了天蓋,但向旁傾斜,用五色木的精華作了加固或撐牢,失衡宇宙得到重整。帝夋安排日月的運行,共工氏制定了記日的十干、計年的四時。從天時到人時,秩序宇宙經重整與再造終至完成。
解放周末:關于中華創世神話的誕生,普遍認為,由于原始時代生產力落后、征服自然的能力不足,才產生了這樣的想象。
劉亞虎:原始人由于生產能力的低下和智力的貧弱,對于自然宇宙的由來是不可理解的。他們只能以貧乏的生活經驗為基礎,進行想象和揣測。于是,便產生出這種創世神話。所以,關于天地開辟的神話,各民族的早期幾乎都普遍存在。
遠古時代,人們無法掌握科學工具來解釋世界,但是他們手里有一把能夠解釋一切的“萬能鑰匙”,那就是神。古人的科學基本上是經驗性的,能用眼睛看到的東西,比如天文、地理現象,古人看到的不比我們差,甚至對大自然的認識比我們城市人更加全面,但是他們找不到科學原因,解釋原因的時候就用神來解釋。
解放周末:隨著社會進步、科技發展,神話會逐漸消失嗎?
劉亞虎:我信奉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的話,即神話“不只是說一說的故事,乃是要活下去的實體與精神”,是“神圣故事”,是支配我們的“信仰”。
黑格爾也有一句名言:“手段是一個比外在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貴的東西。”人們為著某種實用目的而創造的神話形式,本質上也具有一種超越其目的的功能,后人還可以傳承它的精神,延續它的敘事。
中華創世神話主要解釋和描述天地開辟,包括世界和萬物的形成,它說明了人類的起源、民族的由來、民族的融合,甚至民族國家的雛形誕生。最重要的是,它包含“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
區別神和人的,是美德而非神力
道德是中國神話中的重要元素,其中真、善、美尤為重要。每個人都需要遵循嚴格的道德標準。神被描繪為被人模仿的具有高道德標準的典范。令神之神圣、有別于人類的是美德而不是神力
解放周末:神話是信仰的產物,而信仰又是經驗的產物,不同地區的人們所處的地理和氣候條件不一樣,經驗也不一樣,故而有了極不同的神話。東方的神話與西方的神話相比,有哪些不同的面貌?
劉亞虎:拿中國的神話與希臘神話來作對比,能發現好多點不同。
首先,看神話的演變。中國神話演變的主要走向是歷史化,如盤古和女媧的故事,明明都是中華創世神話的一部分,然而中國古代有些文人則將其視作歷史,女媧氏竟被視為伏羲之后的皇帝。
中華神話的歷史化,源于中國是個史學發達的國家,中國的官家記史開端特別早,然而上古之時史料缺乏,唯一可借重的只有神話,于是將部分神話當作歷史增刪修改,這就使中華神話過早地歷史化。
與此相反,古希臘神話演變的軌跡則是歷史神話化。產生于神的時代與英雄時代交接期的荷馬史詩,其神話色彩掩蓋了史實。人們普遍認為史詩所寫的純屬神話,于是,一些史實被罩上奇異的神話色彩,與中華神話的演變大相徑庭。
接下來,你會發現中國神話與希臘神話的思想是不一樣的。
盤古站在天地之間成為支柱支撐起天地,當盤古死后,他的身體和四肢,變成了五岳,他的血液變成滔滔江河。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成了星星、土地、道路、植物等。在某種程度上,盤古犧牲了自己創造了今天的世界。
由此可見,我們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已深深烙印在這些創世神話中。道德是中國神話中的重要元素,其中真、善、美尤為重要。每個人都需要遵循嚴格的道德標準。神被描繪為被人模仿的具有高道德標準的典范。令神之神圣、有別于人類的是美德而不是神力。
相反,希臘創世神話中的基本精神是對于權力而不是道德的追求和崇拜。希臘神話中的眾神急切地提高自己的實力,鞏固自己的地位,因為只有擁有最強力量的那個才能成為眾神之王。然而,眾神之王無法過上舒適的生活,因為總是有人試圖推翻它。權力的追求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反映,體現在眾多文學作品中的個人英雄主義在希臘文化中產生了深遠影響。
解放周末:尼采曾說過,希臘神話之所以深入人心,一個重要原因即諸神被人化。希臘的神與人一樣,有缺憾也有七情六欲。因此,希臘人很容易從神話中找到對應的精神支撐。對于這樣的看法,您怎么看?
劉亞虎:這種看法有一定的根據。古希臘有一則著名的神話,講述一個金蘋果的故事:在英雄佩琉斯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宴上,主管爭執的女神埃里斯要送給參加婚宴的女賓客一個金蘋果,上面刻著“給最美的女神”。赫拉、雅典娜、阿弗洛狄忒這三位美麗的女神為了爭奪這個金蘋果而相持不下。最后天神宙斯決定請一位人間少年帕里斯來決定誰是這個金蘋果的得主。
三位女神各給了帕里斯迷人的許諾,天后赫拉許諾權力和財富——統治大地最富有的王國;智慧女神雅典娜許諾智慧和勇敢——成為最有智慧和最剛毅的人;愛與美之女神阿弗洛狄忒(相當于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許諾的是最大的快樂和幸福——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婦人做妻子,獲得最美妙的愛情。帕里斯選擇了愛與美之女神的饋贈,把金蘋果給了阿弗洛狄忒。這個神話正說明了愛情在希臘神話里的重要性。
中華神話里其實也有情感因素,但知道的人不多,影響并不廣泛。如楚人《九歌》里的《山鬼》《湘君》《湘夫人》等篇章,仍保留了情愛的基本主題和濃烈意味。《山鬼》里,那位風情萬種的山鬼與情愛有關,甚至可能是楚地司情愛的“阿弗洛狄忒(維納斯)”。在詩中,她被塑造成一個含睇宜笑、溫婉多情的女神。她“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身披石蘭外衣,腰系杜衡飄帶,親手采了香花,帶來送給“所思”。)可是,“所思”卻遲遲不來,深情的她不免夾雜哀怨:“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怨恨我的公子,惆悵忘卻歸返,也許你會思我,想來又沒空閑。)最后,在暮色下陷入無邊的思念之中。
用文藝創作來“解碼”“傳送”
中華神話確實要與現代生活對接,讓世人對中華文化和民族精神形成共鳴。在世界語境里,中華神話與西方文化平等對話,是文化“走出去”的極好載體
解放周末:無論從數量還是精彩程度而言,中華民族的神話絕不輸于希臘神話。但為何西方神話深入民間、婦孺皆知,而我們的神話卻似乎“養在深閨人未識”?
劉亞虎:就拿希臘神話來說,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由于政治、宗教等因素,神話、史詩傳統得到了很好的發展,并且一直沒有中斷而延續下來。
希臘神話產生于希臘的遠古時代,曾經與古希臘宗教密不可分。宗教崇拜在古希臘人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崇拜的對象就是希臘神話中那些主要的神和英雄。古希臘有很多宗教節日,其中重要的有敬奉宙斯的奧林匹亞節和尼米亞節,敬奉光明之神阿波羅的皮托節,敬奉海神波塞冬的伊斯特摩斯節。古希臘神話、宗教以及與其相適應的城邦制度互依互存。
另外,詩人、學者在傳承神話、史詩方面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公元前8世紀,詩人赫西奧德創編了《神譜》,以長詩的形式系統地敘述了希臘神話; 盲詩人荷馬創編了史詩 《伊利亞特》《奧德賽》。公元前6世紀中葉,雅典執政者庇西特拉妥領導學者們編訂、整理了荷馬史詩。公元前三世紀和二世紀間,再經托勒密王朝都城亞歷山大城幾位學者精心校訂,荷馬史詩有了最后的定本。希臘神話、史詩傳統就這樣流傳于世。
而中華神話傳統沒有很好地延續,有其歷史的原因。遠古時期,中原大地曾經部族林立。部族爭斗,一個部族失敗了,其神和神話或被排斥,或被改造,常導致他們缺乏完整的系統,尤其是周代商而立以后,充滿神秘色彩、夸張神力的巫官文化逐漸折入以人倫為本位的史官文化,流傳下來的神和神話逐漸受到理性改造。神話也就遭扭曲,被肢解,失去發展的機遇。
解放周末:希臘神話在全世界廣泛傳播,中華神話怎樣才能在世界范圍廣泛傳播?
劉亞虎:一種非常有效的途徑便是用各種類型的文藝創作進行當代“解碼”,并用現代化的多元手段“傳送”給大眾。
我實地考察了很多地方,發現還是有很多神話文本的,如河北涉縣媧皇宮景區有女媧宮導游文本,云南元陽縣菁口村有關于哈尼族神話《窩果策尼果》的哈尼族摩批、咪古文本以及導游文本,湖南瀘溪縣辛女村有關于盤瓠神話的不同主體的文本等。同時,神話還可以做成游戲,很適合年輕人,這才是有趣的方式。
中華神話確實要與現代生活對接,讓世人對中華文化和民族精神形成共鳴。在世界語境里,中華神話與西方文化平等對話,是文化“走出去”的極好載體。
并非遙不可及,而是密不可分
中國創世神話,影響、參與建構著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比如,神話里肯定了原初混沌物質形態的氣態、水態,強調了“精”、“魂”;延伸到民族傳統文化,強調內在精神的東西,強調某種形式的“魂”
解放周末:您長期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工作,是什么機緣開始進行神話研究的?
劉亞虎:我是上世紀80年代承擔國家級課題“少數民族史詩研究”子課題“南方史詩研究”而開始研究神話的。南方史詩其實基本上都是神話的系統化、韻文化、儀式化,而且當時不少還以各種形式活躍在民族生活中。我搜集文獻,又到實地考察,沒想到神話就像是一座寶藏,我深深沉浸其中。
解放周末:與神話的相遇,對您的人生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劉亞虎:印象最深的是,我開始感悟人的“生”和“死”。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去云南實地考察神話研究的情景,那是上世紀80年代,我一次去了兩個地方,一先一后經歷了生與死的兩種體驗。
我先去了佤山,馬上被山寨那種“生”的氣息所深深感染。晚上,當地人都會一起喝佤山的酒,一杯酒下肚,直感覺一股熱流從丹田直沖腦頂,渾身充滿力量。接著,跟著寨里人跳起舞來。這之前,我可從來沒進過舞場。可是,當天晚上手腳竟那么靈活,跟著跟著就會跳了,跳著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半夜,被人推醒,說是吃夜宵。兩個瓦罐,一個白白的,是蜂蛹;另一個,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金黃色的蟲子。寨里人說,這是天神木依吉最早放出來的昆蟲,吃了可以增加人的生命活力。我吃了直覺得渾身肌肉在膨脹,第一次體驗到,人的生命活力竟可以如此地擴展、再擴展,似乎永遠充滿著彈性;而且,這種體驗一直在延伸。之后,每次干活干得累了,一回味這種體驗,力量就好像井水一樣又冒了出來。
這樣的生活體驗其實就和佤山的居民們口頭流傳的神話史詩《司崗里》有關。司崗里,是佤族關于天地形成、人類起源的傳說。“司崗”,滄源一帶的佤語解釋為葫蘆;“里”,為出來之意——即佤族是從一只大葫蘆里走出來的。為了表示對先民們開天辟地精神的崇敬,一些佤族部落酋長便紛紛自稱葫蘆王,明清之際的漢文典籍里便有把滄源一帶稱為葫蘆王地之說。這是一個既類似盤古開天地,又類似《圣經》中諾亞方舟的神話:沸騰的洪水淹沒了大地,世上的巨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天神達梅吉和一頭母牛,達梅吉和母牛交配,母牛懷孕產下一個葫蘆,葫蘆一天天長大,里面有了說話的聲音。達梅吉在葫蘆的底部砍了幾刀,砍掉螃蟹的頭和人的尾巴,人類和世上的精靈都出來了。這是一部佤族輝煌瑰麗的《創世紀》。
解放周末:神話已經成為了文化的一種內在肌理,也融入了佤族人的生活。
劉亞虎:不僅佤族人是這樣。接著,我又來到烏蒙山。按照彝族神話,這里是彝族發祥地。洪水后,他們的始祖就是在這里迎來三位仙女,生下最早的“六祖”;而且,彝族每一個成員無論在什么地方死了,他的靈魂都會回到這個地方安息。就是說,這里永遠是彝族人安魂的樂園。
去到那里,一看,的確非常雄偉,特別是高山之頂,根本想象不到,是一大片一望無際的草地;綠草中間,還時不時流淌著一條條清澈的泉水,點綴著一叢叢野花,美極了。我一下子躺在草地中間,很久很久腦袋沒有一點思維。我第一次感覺到,天和地貼得那么緊,生和死挨得那么近。人生短暫,宇宙無垠,這或許就是彝族神話帶來的啟示。
解放周末:在不少人印象中,神話只是遙不可及的傳說,頂多是人類想象力的源頭,與我們的觀念、行為關系不大。您怎么看?
劉亞虎:其實,中國創世神話,影響、參與建構著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比如,神話里肯定了原初混沌物質形態的氣態、水態,強調了“精”、“魂”;延伸到民族傳統文化,強調內在精神的東西,強調某種形式的“魂”。比如,從《論語·子罕》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一直到文學藝術“詩言志”、“以形寫神”。
中華創世神話揭示了宇宙本原存在二元對立的動力源,它們運動、演化生成了天地。中華創世神話凝聚了中華民族共有的美好品格、奮斗精神。創世主體依靠扎實的勞動創造世界,樂于艱苦,甘愿犧牲;神話敘事彰顯了民族腳踏實地、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又展示了超越意識、豐富的想象力,這哪里遙遠了?它當然與我們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