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珂:游離于敘述間的崩壞
在代后記中,弋舟給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在一年內寫出一本書,他把這本書取名為《丙申故事集》,它只能在“這一年”完成,而“這一年”,是一種現在進行時。這個現在進行時按照王蘇辛的說法就是現場感,即使在回憶過去,那過去必然也已經是現在所認為的過去。
這個現場感放到《隨園》就是敘述者“我”脫離出角色“我”的境遇,以游離的身份旁觀自己的過往,以平淡的語氣講述自己的經歷。在雪峰和戈壁構建的荒涼中,女孩以“白骨”為啟蒙,把人生看成一場 “勸退”,認為生命是“戲仿”。她的觀察帶著被絕望澆滅的陰火,看人待世都有一種把自己拋離的漠然,仿佛一切都無所謂了,只有隱在黑暗深處的灼烤能讓她產生觸動。老師薛子怡跟她纏綿幾次,卻只有蠟燭烤手的畫面深深印在女孩腦海中,一輩子揮之不去。“他將自己的左手放在火焰上炙烤。蠟燭的光亮本來就微弱,被他用手掌遮住,房間里的黑暗種若千鈞,變得都有了分量。我想那會很疼。我已經聞到燒焦的糊味兒。可我一絲想要去阻止他的念頭都沒有。”“當我裹著條毯子,蜷縮在這輛吉普車的副駕駛座上回憶往事,并沒有太多繽紛的畫面在我腦子里浮動,反倒是當年那孤僻嬌柔互動的味兒,若隱若現,依稀被我嗅到。”
故事的畫面和人物的特質是同一的,它們仿佛都脫胎于同一個母體,尤其是出現性行為的時候更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蒼涼又虛無。“一個裕固族男生把我按倒在戈壁灘上。他鄉他的祖先一樣驍勇,崇尚騎馬和舌尖,他還告訴我,他們民族本來自稱‘堯乎爾’。我躺著的這塊地方,是祁連山的洪水沖擊出來的。億萬年前,洪水滔滔,山上的巖石滾滾而下,向著山外奔涌……指頭大小的石頭穿越時光,被我壓在了身下。長年累月,日曬雨淋,大風剝蝕,石頭的棱角逐漸磨圓,戈壁灘就這么形成了。即便是被壓在磨圓了的石頭上,我的背也很痛。可我覺得天荒地老,自己是被撂倒在了一個亙古的意義上。”在這段描寫中能夠明顯感知到女孩的情緒和天長日久的戈壁灘融為一體,寂寞,悲涼,亙古。這種具有陰冷觀察意味和剖析自我到分毫的客觀書寫,再配上巍巍雪峰,皓天白日的景致,于是弋舟的《隨園》便有了戈壁般曠遠的格局和亙古的意蘊。
所以“隨園”到底是哪里?在小說中《隨園》具有三個維度,首先從歷史維度上它是清代詩人袁枚的故居,位于小蒼山下,袁枚在構筑隨園之后自號“隨園老人”,不再出仕途。和女孩互相啟蒙的老師也給自己建造了一座隨園,并且經常提到袁枚,“隨園”變成了老師和女孩與歷史對話的渠道。而歷史的怪誕之于他們就是時間存在的證明,是他們尋求自我的方式,畢竟那個蒼山居士袁枚是個“以淫女狡童之性靈為宗”的古怪人。“我說,他對我的一生很重要,他讓我在年輕的時候就變得不那么興致勃勃,被一些亙古的食物所吸引。他讓我和近在咫尺的歷史建立起了聯系,他就是活在歷史陰影里的人。”
從現實維度上“隨園”是老師在祁連山上營造的一座江南莊園,文中如此描繪道:“一座紅土通向山莊的大門,橋下是細瘦逶迤的山泉。兩根圓柱上橫置著梁坊。‘隨園’寫在一塊不是很大的匾上。一切都不是簇新的,就像起碼存在了好幾百年。戈壁灘的風是做舊的利器,它能讓尸骸轉眼化為白骨,也能讓新貌剎那變為舊顏。”即便是江南樣式的莊園在弋舟筆下,女孩眼中依然充斥著險峻與骨感。老師和山莊人員的關系好像金字塔里的法老和奴隸,在精神層面上他嚴格地控制她們,正片莊園透露出恐怖詭譎的氣氛。讓女孩驚悚冷顫又莫名憤怒。“即便那明亮的大廳里有著他豢養的年輕女孩,即便窗外就是萬物生長的夏日,他也只能夠這樣幾乎被完全覆蓋著奄奄一息。鏤空的床楣上有一只蜘蛛在快速地爬行。我的心里升起兇惡的傷感,我想大聲罵他,用惡毒的話詛咒他。我們彼此啟蒙,如今,他用一座隨園戲仿了一座墓園。”
而“隨園”在精神維度上其實是女孩何老師企圖逃離現實的安慰所。老師學習袁枚建造“隨園”,在心靈深處尋找與歷史溝通的融合之點,完成其個人升華。女孩在歲月磨洗后成為女人,要去往“隨園”尋找老師,在回憶中將往昔與現實勾連起來,重建在她生命中與之相遇的人和形象,女孩也期望能在尋找的路途中,在綿連的群山和荒涼的戈壁里,找到一絲她也不清楚的救贖。然而現實隨園的陰冷腐朽,老師的病入膏肓,都告訴女人,崩壞,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
最終,情欲消失成原初的空白,“我的舌尖輕微舔抵他的上顎,品嘗著他的苦味。于是,我們變共同成為了沒有牙齒的熟睡的嬰兒。”隨園坍縮成虛無“我慢慢地順著山坡向下走。我沒有回頭,但知道深厚的那座莊園在無聲地坍塌。不,那不是恢復煙滅,而是方生方死,海市蜃樓般地隨風消散。我的心里星墜木鳴。”
女人在一切物是人非與恩怨糾葛變淡之后,只說一句“執黑五目半勝。”她第一次說這話時,是她母親告訴她姑姑去世的消息,當時她還面臨被學校勸退的威脅。因此這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其實是她淡漠情緒的激烈釋放,親人的死亡是一針猛烈的藥劑,她并不關心親人,她只關心死亡。因為“執黑五目半勝”是老師摸著她脖子上的白骨說的,它音韻鏗鏘,“說出來就如同贏得了一場生命的完勝。”仿若詠嘆。“人就像服苦役。”于是死成了對生的完勝,當女人眼見老師生命衰微,臉上爬過蜘蛛時,她再一次感受到過去、現在和未來。“執黑五目半勝”于她,是過去與那人相處場景的再現,是對現在微弱生息的垂憐,是對未來仍然虛無的嘆息。
而最終的最終,女人選擇陪伴他一路的人作為歸宿,生活歸于日常。然而于她來說,即便歸于平靜,她的“白骨”依舊森森發亮,她的“啟蒙”并未終結,她的“戲仿”還在繼續,她的“勸退”仍在進行。世界仍在不可挽救地崩壞,“上帝!你看吶,我已倦于復活,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
(作者系北師大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