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民間美術研究學家、畫家楊先讓:“我只是一個美術工作者”
楊先讓木刻作品:《徐悲鴻》(上)《弘一法師》(下)
楊先讓部分蓍作
楊先讓部分蓍作
楊先讓,1930年生于山東牟平。1952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曾任文化部研究室研究員、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教授,民間美術系主任。他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版畫代表人物之一,開創了獨特的“彩繪”方法。1993年退休后赴美國從事講學、舉辦畫展等文化交流活動,被授予全美華人教育基金會終身藝術成就獎等。代表作品有:《晌午》《漁村》《出圈》《紀念周總理》等。出版著作有:《楊先讓木刻選集》《黃河十四走》《楊先讓文集》《中國鄉土藝術》《徐悲鴻:藝術歷程與情感世界》等。
徐悲鴻、李苦禪、董希文等是他的老師,周汝昌、黃永玉、侯一民、郭蘭英等是他的摯友和同事,徐冰、陳丹青、呂勝中、陳文驥是他的得意學生……他就是楊先讓。他最初學的是油畫,但廣為人知的身份是版畫家。他還是民間美術的整理者、研究者,中央美院民間美術系的奠基人,他寫出了黃永玉等稱“被震傻了”的民間美術考察報告《黃河十四走》。生性愛熱鬧的他,年輕時是文藝青年,而今88歲了,依舊沒閑著。
5月的一天,在京郊昌平一小區,記者拜訪了楊先讓。進門印象最深的是清一色的古色古香家具,還有一院子的花草藤蔓。還沒等坐下,頭發銀白、戴著眼鏡的他給記者一大塊巧克力,笑說“我最愛吃糖了,你也吃”。在碧螺春的清香和一聲聲的蟈蟈聲中,他向記者講述了自己的藝術人生,說著說著他就會笑起來,說激動了會拍手拍膝,言語眼色里不時透出點小得意,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說,自己只是“新中國第一批美術工作者”。
●陰差陽錯與木刻刀結緣50年,用版畫記錄了一個時代
記者:您從小喜歡畫畫、唱歌跳舞,17歲時還曾導演過《雷雨》,本色出演二少爺周沖,被當時報紙贊為“最好的二少爺”。是什么樣的機緣下,您走上了美術之路?
楊先讓:當年,我爺爺在仁川(現屬韓國)、父親在哈爾濱、叔叔在奉天都有大宗生意和產業。9歲時,因日本侵略舉家移居仁川,住的別墅附近,經常有人寫生畫西洋畫,我看了回去也自己畫(笑)。父親不關心我的功課好壞,更關心我的字,他還喜歡收藏國畫,會掛起來給大家看,我還看了很多名角的戲劇……資本家的少爺在這種藝術的氛圍中受到很深的影響(笑)。
1944年抗戰勝利前夕,我們才回國。1948年很多進步同學被捕,我察覺有危險決定離開。那時我正癡迷戲劇,同學幫我弄來給南京國立戲劇學校校長歐陽予倩的介紹信,讓我去找他。我先飛到北平,遇到了過去的同學王家樹(后來也成為著名畫家),他正準備考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美術系,就約我一起考,當時路費也花差不多了,就和他糊里糊涂一起考入藝專。1952年畢業,成為新中國第一批美術工作者。
記者:您最開始對西洋畫情有獨鐘,學的也是油畫,后來為什么改畫版畫?
楊先讓:我畢業后被分配到剛成立不久的人民美術出版社。我當時經常畫好了油畫,才釘在墻上晾干,回來就不知道被誰拿走了(笑)。
新生活的感受讓我經常有藝術創作沖動,但油畫大,耗時長,顏料和畫布價格貴,且當時剛結婚,住著9平方米的房子,也不方便畫油畫。為了盡快把自己的感情用美術形式表現出來,1955年我干脆選擇了木刻。
記者:您在藝術上特別有天賦,學什么都能無師自通,您的版畫處女作《出圈》即在全國青年美展上獲獎,一些版畫作品成為中國版畫藝術經典作品,您也成為上世紀五十年代版畫代表人物之一。能談談您最喜歡的版畫作品嗎?
楊先讓:我之前沒學過版畫,但當時版畫家古元、力群、鄒雅等都在美術出版社里,他們沒教我,但我看看就知道是怎么畫的了(偷笑),沒想到第一幅作品就獲了獎。
1958年,下放一年后我先被調去文化部工作,后調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本能的藝術沖動和敏感于時代的震撼,我創作了《弘一法師》《延安組畫》《魯迅與〈可愛的中國〉》等一大批作品。1975年,感動石油隊伍會師大慶草原,我只用10天就完成了有數百人物造型、水印套色、恢弘大氣的木刻《會師大慶》,我還將其版子做了柜子(笑)。周恩來總理逝世一周年之際,我創作的《懷念周總理》創下了中國版畫發行量的歷史紀錄。
我是學油畫的,陰差陽錯與木刻刀結緣了50年。我的木刻版畫創作,大都是面向生活的寫實作品。我是個感情多于理性的人,不感動我的事物我決不畫,也決不刻。
記者:您在美國多地舉辦版畫回顧展引起轟動,您的版畫被認為具有時代意義,被國外一些機構收藏,您能介紹一下嗎?
楊先讓:退休后,1993年我們到了美國休斯敦。利用兒子兒媳工作室中的展示廳展覽作品。我的版畫回顧展先后在美國休斯敦、費城和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舉辦。由于被認為具有時代意義,休斯敦美術館破天荒地辟出一面墻將我的作品分批展出,我的書法作品也展了一年。
有的版畫被國外一些機構收藏,不過差遠了(笑),英國大英博物館收藏了《鄉情》;美國密西根塞格諾大學收藏了《敦煌幻想曲》;康州大學亞洲陳列室收藏了多幅版畫及彩繪。
●“民間真是一把開啟藝術之門的好鑰匙”
記者:上世紀80年代初,在版畫領域活躍了30多年,您卻又從版畫轉向民間美術。黃永玉曾替您著急:“都在別人地里,自己的地荒了。”為什么?
楊先讓:1980年,在中央美院院長江豐的提議下,成立了年畫、連環畫系,組建人馬時看上了我。但當時年畫、連環畫正在走下坡路,我家里人不同意,我也不喜歡,但院長來動員我,說只干兩年就行,我怪心疼他的,就干吧,結果一干十年(笑)。
記者:1986年,在您倡導下,原年畫、連環畫系改為“民間美術系”。您把民間美術教育引入高等學府,引起了強烈反響。您培養出了呂勝中、韓書力、喬曉光等藝術大家。為什么您當時一直堅持“嚷”著成立“民間美術系”?
楊先讓:1983年我去美國探親訪問了一年,發現美國很多藝術家對民間藝術非常重視,如畢加索的立體派就是吸收非洲民間木雕藝術創造的。中國有比美國豐富、歷史悠久的民間美術資源,年畫、連環畫只是海洋中的一滴,為什么不搞“大民間”?
而且因社會轉型,很多民間美術正在消失,我就很著急,我就嚷啊,爭取啊,跑啊,我覺再也不應該遲疑了。中國民間美術的造型規律及其創作方法,完全應在民族美術史上占有自己的位置,在美術學院中占有陣地。我因此有了外號楊先“嚷”(笑)。
記者:4年14次走黃河,您帶領學生歷經了8個省,在100多個縣鎮考察,記錄和搶救即將消亡的民間藝術,最終完成了《黃河十四走》。是什么促使您走這一遭,去發掘民間藝人和民間藝術?
楊先讓:民間美術怎么個重要法?怎么劃分?我不懂,我得考察。當時常常是打聽到某地有“寶貝”,我們尋到地方,卻被告知人去世了,作品當祭品燒了,真的是“人死藝亡”。所以,1986年春節到1989年9月,我帶隊多次走黃河,也一次次被震撼,民間真是一把開啟藝術之門的好鑰匙。
選擇黃河流域是因它代表性很強,包涵了中原文化、草原文化、楚漢文化、東夷和苗藏文化等,可以說是華夏民族的文化搖籃。走完了黃河,我全了解了,都歸類了,對民間美術完全通了,特別高興(拍手)。
累積的近千張圖片及20余萬字的記錄文字,剪輯成了一部45分鐘的紀錄片《大河行》,又凝聚成了《黃河十四走》。收入這本書的多達四百多幅圖片,有些民間藝術的藏品是極難搜集到的珍品,如用作民間性教育的箱底畫。
看了《黃河十四走》,黃永玉“震傻了”,寫文表揚我(笑),說“這一走,就好像當年梁思成、林徽因為了傳統建筑的那一走,羅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葉恭綽龍門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當一條新的脈絡,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無可估量”。
我的創作少了,但我不后悔。我不知道我那“一畝二分地”在哪兒。我就是走到哪個山頭,唱哪個山頭的歌,盡量唱好就是了。我一輩子沒想過要當大畫家,也沒想靠藝術賺錢、得聲望。
記者:退休到美國后,您不僅舉辦自己的作品展,而且以更大的熱忱,講授中國美術史,更利用一切機會展示與講解中國民間美術,曾獲美國休斯敦大學亞洲藝術部文化獎、全美華人教育基金會終身藝術成就獎。您能介紹下您這方面所作的工作嗎?
楊先讓:我們的民間美術叫人拍案叫絕,我希望更多的人特別是西方能了解中國民間美術。其中,陜西的“剪花娘子”庫淑蘭將自己的破窯洞打扮得如同一座藝術寶殿,令我震驚萬分。
1997年我在休斯敦主辦了“中國民間藝術展”,突出展出庫淑蘭4幅大型剪紙畫。同年4月北上巡回講學,主題是中國民間藝術,由費城、華盛頓、紐約、紐倫敦,抵達波士頓,被評為“由南方休斯敦刮來的一股中國民間藝術的旋風”(笑)。
后來我又在路易斯安那州文史館、費城等地舉辦中國民間藝術展,還進行“中國民間藝術”演講。華盛頓國會圖書館請我去講,我提出要準備最好的翻譯,他們很重視,準備了一年多,后來還收藏了《黃河十四走》和《大河行》光碟等。加州圣地亞哥人類學博物館館長莎娃朵博士從西海岸趕到我家,希望合作搞《黃河十四走》巡展……我只是盡力而為。
●“藝術專業上不夠安分的人”
記者:在觀察對比了中西藝術后,您提出中國藝術、藝術家應以我為主,為什么?您晚年還開創出獨特的“彩繪”方法,也是一種嘗試?
楊先讓:在美16年講學、考察、對比,我認為中國藝術無須妄自菲薄,更不必一味仰望迷信西方,乃至喪失自我。我們很多年輕人畫得不錯,慢慢來,站住腳跟,以我為主,創造出自己民族的特點,肯定會發展出爆發力,會出人才。
記者:您去年不僅在北京舉辦了以《痕記》為題的畫展,所著四卷文集也一并面世。這部文集被譽為“一個人的中國百年美術史”。能介紹下嗎?為什么會想寫作著書?目前還在忙什么?
楊先讓:我智商不高,情商很高(笑),在美國總想老師、學生、親人,就一篇篇寫,寫我理解的、站在這個時代來評價的他們,這就是文集中的《三人行》。可能是我經歷和見證的那個時代,那些文藝界的人與事,他們說是“一個人的百年藝術史”(笑)。這套文集還包括《我是島里人》《夢底波濤》《我為主》。
那次展出的是我搬家時發現的一批50至70年代的寫生習作,翻出來我想,畫得真好(帶點小得意的笑)。
我計劃最近再出版彩繪集和版畫集,要圖文并茂。我的彩繪在國內還沒好好做一次展覽,我憋著勁呢,想好好做一次彩繪展。
記者:您雖然87歲了,但精力還是這么旺盛,與別人眼中“長不大的孩子”和生性愛熱鬧、閑不住的個性有關嗎?目前最關心的是什么?
楊先讓:我比較真誠熱心,感情多于理智,也因此吃了不少虧,但我也得到了很多東西。
我最關心的是能否出現藝術天才,期待我們的民族能兼收并蓄,開創出更多藝術形態。
記者:您能介紹下您目前的生活狀態嗎?您年輕時是文藝青年,現在感興趣的是什么呢?
楊先讓:我一般五六點起床,中午休息會,晚上睡得特別晚,一定要看完央視6臺的外文劇才休息,《飄》《羅馬假日》《教父》,喜歡死了(笑)。我的聽力還好,就是眼睛花了。
我現在是想寫寫點,想畫畫點。因為有個小院子,喂喂野貓,養養花,弄弄草,瞧,這是我養了十年的牡丹,開起來漂亮著呢,最近我畫了牡丹圖,有點西畫的味道,我很喜歡(笑)。
我和夫人都傻活著,能吃能睡,沒心沒肺(笑)。
記者:從國畫到油畫,從木刻版畫到民間美術,從彩繪到寫作著書,83歲還“涉足”紅學,去年又出版文集,您曾說自己是“抱著認真玩一把的心態走過來”。能談下自己的藝術之路嗎?
楊先讓:總結不了,我是藝術專業上不夠安分的人吧,不是很執著于某樣藝術。我抱著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坦然而為之的心態,好不好別人評價去。
記者:從渤海里的養馬島,到韓國仁川,到北京,到美國……您在這些地方都留下了生命的刻度,能談談這一圈走下來的心路歷程嗎?
楊先讓:我遺憾沒好好孝順父母,特別是母親去世時,我能做的只是在白布手絹上畫了一枝墨梅,悄悄放在母親手中,但沒能收回她的骨灰,現在只有衣冠塚。
1944年我們回國了,父親為了生意繼續留在仁川。一直到1983年我赴美才得以重逢。
兄弟六個就剩下我了,我很知足、感恩。我們最終決定,老了,還是要回來。所以,2008年回北京定居,2014年我把爺爺的墳從仁川遷回故鄉養馬島,把父親的墳也從美國遷回來了。了了這些,將來我去了,在爺爺旁放個碑,歸根歸根,這個圈就畫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