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間結(jié)盟的沖動來源于歷史的變遷所帶給人的不可靠感，而打敗時間的野心中則暗含著人類賦予藝術(shù)這一無用之物的無上榮耀。這一點在2016年的長篇小說中愈加分明。時間，成為這一年長篇小說的共同主題，每一位作家，在面對時間這一問題時，艱難地作出自己的回答。”

所有偉大的文學都面臨著與時間的戰(zhàn)役：他們要么視時間為同盟，試圖在飛逝的時間之下挽留記憶；要么視時間為敵人，意欲以一己之力打敗時間。與時間結(jié)盟的沖動來源于歷史的變遷所帶給人的不可靠感，而打敗時間的野心中則暗含著人類賦予藝術(shù)這一無用之物的無上榮耀。這一點在2016年的長篇小說中愈加分明。時間，成為這一年長篇小說的共同主題，每一位作家，在面對時間這一問題時，艱難地作出自己的回答。

時間與文化理想

《望春風》與《北鳶》共同的主題是，屬于民間的樸素的道德理想在內(nèi)在價值潰散的今天被時間擦亮，恒久彌新。文學中的道德美具有一種不容辯駁的說服力，但道德美就能經(jīng)久不衰，戰(zhàn)勝時間嗎？這是一個問題。

格非的《望春風》和葛亮的《北鳶》是本年度關(guān)注度最高的長篇小說。單從內(nèi)容上看，兩書似并無可比之處?！锻猴L》落筆于江南鄉(xiāng)村，深情描繪了一個具有傳統(tǒng)文化意味的叫做儒里趙的村莊消失的歷史?！侗兵S》著眼于“民國”，以世家兒女盧文笙和馮仁楨的成長經(jīng)歷為線帶出了兩大家族在新舊交替時代的命運，勾勒了從1926年到1947年的時代風貌。然而，鄉(xiāng)村也好，民國也罷，他們不過是借此抒發(fā)他們對時間的感喟。對格非來說，時間意味著一切都將走向衰敗。鄉(xiāng)村一旦被時間這雙手撫過，無論曾經(jīng)是多么的“人煙湊集，牛羊滿圈，四時清明，豐衣足食”，終將成為廢墟，成為“一片令人生疑的虛空和岑寂”。這是時間的本質(zhì)，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作家所能做的，不過是為消逝的時間賦予某種文化理想，證明時間之價值所在?！巴猴L”，正是在回望中，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綱常禮儀散發(fā)出迷人的光澤，那是每個中國人陌生而又熟悉的來處。格非想象，那將成為我們的去處。于是，到了小說的結(jié)尾，“我”和春琴回到了已然與現(xiàn)代隔絕的儒里趙村，回到了時間開始的地方——“我們的人生在繞了一個大彎之后，在快要走到它盡頭的時候，終于回到了最初的出發(fā)之地?；蛘哒f，紛亂的時間開始了不可思議的回撥，我得以重返時間黑暗的心臟。不論是我，還是春琴，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原先急速飛逝的時間，突然放慢了它的腳步。每一天都變得像一整年那么漫長?！备穹窃诮Y(jié)尾再次以圣經(jīng)般的口氣重申了對于時間的烏托邦式的夢想：“到了那個時候，大地復蘇，萬物各得其所。到了那個時候，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份。”作為一個隱喻，“時間的懷抱”的含義曖昧不明，但至少，我們可以知道的是，他在將時間人格化的同時暗示了小說的主旨。事實上，格非在今年的一次演說中更清晰地闡釋了時間之于小說的重要性。他說，“我們可以忘記時間，我們可以把時間拋到一邊，但是時間從來不會放過我們……所以我說,沒有對時間的沉思，沒有對意義的思考，所有的空間性的事物，不過是一堆絢麗的虛無，一堆絢麗的荒蕪。如果我們不能夠重新回到時間的河流當中去，我們過度地迷戀這些空間的碎片，我們每一個人也會成為這個河流中偶然性的風景，成為一個匆匆的過客?！?/p>

格非對于時間的思考亦在葛亮的《北鳶》中有所回響。葛亮的自序題目就是“時間煮海”。什么意思呢？葛亮沒有明說。我們只能猜測，時間仿佛是一個小火爐，哪怕人與事澎湃如大海，經(jīng)由時間的慢慢煎制，歷久之后，終能“水落石出”。這“水”想來是風云迭轉(zhuǎn)的中國近代史，那么，這“石”又是什么呢？我以為，“石”乃是葛亮寄予在文笙和仁楨身上的道德理想。這一點，恰與《望春風》再次不謀而合。如陳思和所說，“諸如重誠信，施仁義，待人以忠，交友以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中國傳統(tǒng)做人的道德底線，說起來也是驚天地泣鬼神，在舊傳統(tǒng)向新時代過渡期間維系著文化的傳承。”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確實是《望春風》與《北鳶》的高明之處——屬于民間的樸素的道德理想在內(nèi)在價值潰散的今天被時間擦亮，恒久彌新。文學中的道德美具有一種不容辯駁的說服力，但道德美就能經(jīng)久不衰，戰(zhàn)勝時間嗎？這是一個問題。

同《望春風》一樣，付秀瑩的《陌上》也以當下鄉(xiāng)村的處境為敘述對象。這是今年長篇小說最具熱情的題材，如劉繼明的《人境》、趙蘭振的《夜長夢多》等。如果說，《望春風》書寫的是鄉(xiāng)村的整體氛圍，那么，《陌上》著眼于人與人、事與事之間蛛絲般復雜的聯(lián)系。于是，我們看到，芳村不僅沒有如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一樣衰敗下去，反而人聲鼎沸，煙火繚繞。這固然是因為芳村因地制宜，找到了一條原始工業(yè)生產(chǎn)的道路。這使得大多數(shù)村民們的生活富裕起來，但是否意味著幸福呢？恰恰相反，芳村里的每個人各懷心事，都有自己不得不面對的生活難題，女人的眼淚婆娑，浸透在紙頁間，不免讓人深深懷疑社會的發(fā)展與個人幸福之間是否存在必然聯(lián)系。簡而言之，付秀瑩書寫的是變化中的鄉(xiāng)村。有趣的是，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量的風景描寫。付秀瑩不遺余力地用詩意的語言描繪鄉(xiāng)村的事物，芳村儼然就是活在我們記憶深處的村莊，是我們想象中故鄉(xiāng)該有的樣子，因而具有了某種普遍性和抽象性。這構(gòu)成了某種悖論。一邊是古典的未經(jīng)時間改變的鄉(xiāng)村風景，一邊是正在發(fā)生巨大改變（包括經(jīng)濟與倫理）的鄉(xiāng)村日常生活。這大約是因為作家感受到了時間的巨大壓力，她哀嘆著，在書寫變化的同時情不自禁地尋找古典的永恒。

時間與歷史遺產(chǎn)

不同年齡的作家都在思考，面對沉重的歷史，我們是應該記住進而反思，還是應該遺忘以擺脫重負，大踏步地走向未來？

或許，在進入時間之后，“80后”作家應該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書寫歷史對于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上，而不僅僅只是講述父輩的故事。

時間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在2016年的長篇小說中體現(xiàn)得格外突出。不同年齡的作家都在思考，面對沉重的歷史，我們是應該記住進而反思，還是應該遺忘以擺脫重負，大踏步地走向未來？“70后”作家李鳳群的《大風》處理的也是類似的題材。她認為，時間并不會放過普通人，即使在他們身上，時間仍然頑強地顯示出自身的威力。于是，一個家族四代人都被歷史緊緊抓住，進而發(fā)展出迥異的性格，乃至不同的命運。或許是為了強調(diào)歷史之決定力量與時間之不可戰(zhàn)勝，作家不惜讓自己的人物統(tǒng)統(tǒng)發(fā)展出一根筋的性格，在讓人物陷入扁平化的危險的同時，也讓敘事相對單調(diào)。事實上，李鳳群對于時間的認知方式在這一代青年作家中十分普遍。他們大多認為時間深處某個晦暗不明的所在，直接決定了我們的今天。如果有不同，那么在個人需要承擔多大責任的問題上，他們有分歧。

徐則臣在《王城如?！分忻枥L了今天霧霾沉沉的現(xiàn)實，這現(xiàn)實與人心靈深處的惶惑不安是一致的。一切都來源于曾經(jīng)的一次告密。日長夜久，這一舉止成為一個人無法掙脫的隱秘，終究在若干年后還諸自身。我猜，徐則臣并不贊同將一切推給時間，相反，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對于歷史意識的覺醒還發(fā)生在“80后”作家張悅?cè)簧砩?。在《繭》的后記里，她寫下了自己對于歷史的認識：“那些歷史，并不是在我們覺察它們、認出它們的一刻，才來到我們的生命里的。它們一直都在我們的周圍。”這部小說因此被評論界認為是“一個‘80后’作家認真、嚴肅地從這代人的角度探討如何面對上一代人的歷史遺產(chǎn)的作品?！痹谖铱磥?，獲得時間意識，是一個人成熟的標志。這是否意味著“80后”一代作家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于抵達了成人領(lǐng)地的邊界？盡管進入歷史的方式依然是青春文學式的。作家的這一意圖在女主人公李佳棲身上體現(xiàn)得十分充分，或者說，李佳棲就是張悅?cè)坏姆稚?。然而，有文章批評李佳棲說，“她通過不斷拜訪和父輩有交集的故人，分享他們的記憶來‘參與’父親的歷史，參與方式的相似性使得尋找父親的旅程瑣碎而單調(diào)。再現(xiàn)的歷史也局限在了作家們熱衷表達的文化大革命、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等重要歷史時刻，表達與反思都沒有實現(xiàn)超越?！被蛟S，在進入時間之后，“80后”作家應該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書寫歷史對于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上，而不僅僅只是講述父輩的故事。

時間與地方回憶

2016年，“地方性小說”成為不容忽視的存在。對時間的回憶往往被轉(zhuǎn)化成對某一空間的濃墨重彩地描畫，仿佛時間只有在空間的容器中才能找到自身。

面對愈發(fā)強大的時間，有的作家表現(xiàn)出了對某一個歷史年代的回憶與偏愛。有趣的是，對時間的回憶往往被轉(zhuǎn)化成對某一空間的濃墨重彩地描畫，仿佛時間只有在空間的容器中才能找到自身。從這個意義上說，2016年，“地方性小說”成為不容忽視的存在。

馮良的《西南邊》令人驚艷。蒼茫的大涼山，隱藏著多少時代悲歌，關(guān)于黑彝、白彝，我們又知道多少呢？作家用腔韻別致、繪聲繪色的“川普”，帶領(lǐng)我們走進大山深處。小說看似從1940年一直寫到2000年，但事實上，在小說的一開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上個世紀50年代，小說的節(jié)奏相當緩慢，旁逸斜出、枝繁葉茂，還帶著些許作家一派天真、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作者的筆墨在此延宕是有道理的：解放軍來到大涼山，政治、經(jīng)濟、生活方式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jīng)等級森嚴的黑彝、白彝和漢人的關(guān)系也隨之發(fā)生改變。變化是如此劇烈，只能用緩慢的筆觸來描摹。小說寫的是三對夫妻的生活遭遇，卻留下了民族融合之際所遭遇的種種。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南邊》實踐了“小說”的真義：從“小”處出發(fā)，“小”得旖旎，絢爛，卻不期然抵達了“大”，讓讀者在細細品嘗生活的滋味的同時也觸發(fā)了對世事變遷的感慨，對更深刻更重大問題的思考。不可否認，作家幼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驗應該是她寫出這部小說的內(nèi)在動力。馮良將時間感轉(zhuǎn)化為想去發(fā)現(xiàn)和揭示地點的意義的愿望。

這也是王剛的寫作策略。《喀什葛爾》的時空坐標是新疆，上世紀70年代末，準確地說，是從1977年5月至1980年4月。小說留下了一群文藝兵青春洋溢的身影。顯然，王剛并不試圖喚起人們對那個年代，或者說對喀什葛爾的熱情。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只對王剛本人有意義。他讓青春的憂傷無節(jié)制地泛濫于小說中。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剛是在通過《喀什葛爾》回到他魂牽夢縈的青春。

以少年視角切入一個時代的還有吳亮的《朝霞》和王承志的《同和里》。這兩部小說都是《繁花》的回響，因了作者志趣的差異，對時間與城市的理解也大異其趣。《朝霞》是一部自帶思想高光的小說。記憶的碎片紛至沓來，思想的辯駁壯闊有力，它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纏繞在一起，構(gòu)成了吳亮對70年代上海的理解：只有閃爍著精神光芒的時間才值得銘記?！锻屠铩费永m(xù)了《繁花》以方言書寫上海的追求，“惡童”的視角增添了小說趣味性，卻也使得小說關(guān)于人物的描繪傾向于簡單化。

當一些作家沉浸于對時光的回憶中時，有的作家更樂于想象時間。陳河的《甲骨時光》因之顯得十分特別?！凹坠菚r光”，其實是兩段時光，一個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個是殷商時代，兩者在安陽這一個空間重疊起來，并通過一幅壁畫打通了時間通道。前者脫胎于史籍，看得出作者的小心翼翼，有時候不免被史料所拘囿；后者是“無中生有”的想象，更加汪洋恣肆。而觸發(fā)這一切的是關(guān)于時間的想象。陳河自言，“當時我所接觸的素材里包含了許多奇妙的因素，有歷史的神秘、密碼般的甲骨文、偽刻的高手、盜墓者和探險家、中國學者的家國情懷等。而最讓我想象力受到觸動的是時間。”

時間與未來想象

在眾多作家將目光投向過去的時候，一批新銳的作家看到了未來。一批有“景深”的長篇小說誕生在這一年，作家把小說發(fā)生的時間設(shè)定為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但有別于科幻文學。

當然，時間并不等同于歷史。或者說，歷史不過是時間的一個維度。在眾多作家將目光投向過去的時候，一批新銳的作家看到了未來。準確地說，一批有“景深”的長篇小說誕生在這一年。我說的“景深”的意思是，作家把小說發(fā)生的時間設(shè)定為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但有別于科幻文學。科幻文學描繪的未來旨在表現(xiàn)科學技術(shù)或者社會發(fā)展對人類的影響，它著眼的是未來。這一類型的小說雖然時間的長度拉大，但其觀照對象仍然是當下，是關(guān)于當下的寓言性敘事。其中，李宏偉《國王與抒情詩》和黃孝陽《眾生設(shè)計師》是今年長篇小說重要的收獲。

《國王與抒情詩》所描繪的未來，在今天已見雛形，或者說，正是今天現(xiàn)實的極端化可能。語言文字在不斷的重復使用，抒情的可能性逐漸被耗竭——這正是帝國的追求：讓語言從人類生活中消失，個人與他人同一，從而取消個體性的死亡，實現(xiàn)人類的永生——國王名之為“帝國的抒情”。但是，小說家更傾向于讓他的主人公站在宇文往戶一邊，或者說，站在文學這一邊。他相信，“抒情并不是情緒的泛濫，不是抒發(fā)個人感傷，抒情是對人類處境的深刻感知，并將這種感知傳遞出來，觸動、感染其他人，寬廣的抒情更可以在個人身上生發(fā)出一種幽暗的處境，無中生有情?！睆倪@個意義上說，《國王與抒情詩》是詩人面對滔滔不絕的時間之流之時對于文學的一份辯護詞。

同《國王與抒情詩》一樣，《眾生設(shè)計師》也相信情感是未來的核心。小說由三個層層嵌套、又互相鏈接的故事構(gòu)成?！侗娚O(shè)計師》結(jié)構(gòu)之精巧建立在作家對于時間的強悍理解之上——“它是關(guān)于時間的書。時間不再只是一個箭頭，也不是一個循環(huán)往復之物，它是一個由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構(gòu)成的漩渦。三者互相影響滲透，很難說誰決定了誰。”以未來為名書寫現(xiàn)實的還有韓松的《醫(yī)院》、黃驚濤的《引體向上》等。

這一年，值得關(guān)注的小說還有嚴歌苓的《上海舞男》、戴思杰的《永聲樹》、朱山坡的《風暴預警期》、趙德發(fā)的《人類世》、傅澤剛的《東方血線》……他們奮力穿過時間的鐵幕，要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印記。

時間是什么？時間是離弦的箭，是無限的空，是不斷的開始與不斷的結(jié)束。2016年長篇小說關(guān)于時間主題的集中呈現(xiàn)，意味著小說這種常常被認為是屬于19世紀的藝術(shù)體裁有能力自我更新并參與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議題，值得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