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疆的時候
“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戈壁沙灘變良田,積雪融化灌農莊……”每當我唱起《我們新疆好地方》這首歌時,心中總是充滿驕傲和自豪,因為我是懷著對新疆的美好向往,告別京都父母,毅然從部隊報名參加到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的行列中去的。1965年,那時的我,正是朝氣蓬勃、青春如火的年紀。
進疆之前,我看過有關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紀錄片,現代化農場,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金黃色的麥浪此起彼伏,從腳下一直鋪向天邊;聯合收割機開進麥田收獲,就像大海中的一葉小舟。我想,機械化程度如此高的農場,一定應該有像樣的農業機械修配廠,對我這個參軍前曾在北京有過三年車工實踐的年輕人來說,車間里一定有一臺機床正等待著我的到來。
來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我被分配到準噶爾盆地西南緣農七師所屬的瑪納斯河流域小拐農場小修廠。當我來到機械加工車間時,眼前看到的簡直讓我不敢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車床竟然不是用電動機帶動,而是用一臺20馬力的柴油機帶動地軸、聯動天軸,再把動力傳送到車床的主軸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電影里曾經看到過的“清政府辦洋務時的小作坊”。我站在那幾間低矮的土房子里,在柴油機的轟鳴聲中,帶動車床的皮帶轉動起來經常是地上起灰,房頂上掉土,噪聲震得人頭暈耳鳴。更讓我不習慣的是機械加工沒有圖紙,全憑口述和樣品來干活兒……我的美夢像肥皂泡般破滅了,原來那些農業機械修配廠都設在管理處或師部。
夜深了,月亮升起來了,月光透過天窗照進屋里,水一般灑在地上,顯得有些慘白。我躺在集體宿舍的大通鋪上,裹著那床褪了色的軍被,心緒矛盾起伏,忍受著人生路上一次錯誤選擇帶來的煎熬。
上班后,我面對著幾臺用皮帶傳動著的機床與艱苦的生活環境,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一天,文教遞給我一份新到的《躍進之聲》報,頭版頭條刊發了一篇通訊,介紹兵團勞模、上海支邊青年、農七師第二修配廠車工沈永昔的事跡,還配發了一幅沈永昔操作車床的照片。文章寫了沈永昔從黃浦江畔到天山腳下的人生經歷,以及生命在這個過程中的轉變和升華,那些真實可信的故事和情節,都是我所熟悉的。他熱愛本職工作,扎根邊疆,勇于戰勝自我的高尚思想,使我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從此我不斷地反省自己,抱怨越來越少,把更多的心思都用到了如何干好車工工作中去了。
一天,領導給我分配了一批“水閘升降絲桿”的加工任務,而我使用的車床只能加工半米長的軸類工件,若加工一米長的絲桿,機床顯然長度不夠。怎么辦?活兒要得急,送師部大修廠或管理處,耽擱時間不說,成本還高。水管所的意思是“最好就地加工”。我拿著樣品在車床上比畫了半天,又檢查了車床附件是否完好,然后就大膽地決定采用“絲桿中間接刀”的辦法,來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
在機械加工行業,有這樣的順口溜:刨工怕刨薄板兒,鉆工怕鉆深眼兒,車工就怕車細長桿兒。但這批活兒不僅是細長桿兒,而且上面還有方牙羅紋,車削時機床只能掛低速擋,我戴著防護眼鏡,彎著腰,精力都集中到刀尖上,一刀接一刀地重復著這精細的加工程序,用肥皂自制的冷卻液澆到刀尖上,又飛濺到臉上,也顧不上擦一擦。“方牙羅紋”有深度和寬度的嚴格要求,左右兩壁的光潔度,也就是和羅母配合的接觸面要求也很高,在精加工時要特別小心謹慎,必須把刀具的角度磨得恰到好處,否則就不能達到質量要求。就這樣一刀又一刀地切削著鋼鐵,每一根絲桿都要車削五六百次之多。頭一天下來,我只完成了兩根水閘升降絲桿的半成品,雖然累得腰酸腿痛,但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緊車工,慢鉗工。這話真不假,有時我為了車削升降絲桿的牙底深度,或者是精車兩個壁面,硬是讓尿把膀胱憋得很痛。盡管嗓子干,嘴唇裂,但也不愿多喝一口水。整整一個月呀,完成了20根水閘升降絲桿的加工任務,為農場改造水閘搶回了時間不說,還節省了一筆不小的送外加工費,受到了廠長的表揚。
這年盛夏,為了徹底改變小修廠的舊面貌,廠長和指導員要帶領大家建一座像樣的廠房。在那年月,水泥、鋼材奇缺,紅磚也沒有,充其量就是一座大型的土塊平房而已。在車間緊急修配工作不能停的情況下,全廠上下都要積極行動起來,砌墻用的土塊全部分配到各班組,要求所有的男職工每人5000塊,半個月完成。
打土塊,對我來說確實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我學著別人天剛亮就起來,誰知頭一天泥巴就和稀了,晾了一上午,開始干活兒時已經到了下午,直到天黑才把那堆泥巴打完,一數只有205塊,然后又挖了土,泡了水,才結束一天的活兒。這一天把我折騰得太累了,第二天別人都快干完了我才起床,吃完早飯又磨蹭了一會兒,到開始打土塊兒的時候都快到12點了。我頭戴草帽,光著脊背,頂著七月如火的驕陽拼命地干了起來,直到下午4點才干完。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覺得背上不對勁兒,一摸,哎呀,指甲蓋般大小的水泡一個連著一個,都破了,火辣辣地疼……我哪里知道新疆中午的太陽有這么厲害呀!
第三天,東方剛有一點兒魚肚色,我本來想休息一天,鍛工王大哥就輕輕地把我叫醒,帶著我來到土塊兒場,告訴我如何泡土、起泥,手把手地教我怎樣才能打出好土塊來。只見王大哥敏捷地把土塊模子用水打濕,再用干沙涮一涮,平平地擺放在地上,伸開雙手,手指靈巧地插入軟硬適度的泥里,順勢往下一刮,在地下滾成一團,捧起來往模子里一甩,剛好兩蛋子泥巴裝滿兩個土塊模子,然后將多余的泥巴用手掌順勢抹掉。再貓腰抓住模子兩頭,挺起肚子,端著足有10多公斤重的土塊模,跑向平整好的土塊場,“呼”的一聲猛地翻倒過去,慢慢地提起模子,然后再用模子底往土塊上輕輕一壓,將一些微微翹起的棱角修整得平平展展。幾天之后,我熟能生巧,也能像王大哥那樣利利索索地干活兒了,而且完成定額已不在話下,最后幾天竟達到了每天800塊,僅用11天就完成了半個月的任務。
打土塊的最后一天下午,一輪紅日正向天邊下沉,我收拾好工具,站在那棵高大的白楊樹下,霞光把白楊樹的枝葉染上了一層紅光,迎著夏日的微風在輕輕地搖動,能聽到似蟋蟀鳴叫的樹葉碰撞聲,好像是一首收獲的歌、為我祝福的歌!
我站在那里,深情地放眼遠眺一望無際的荒漠和戈壁。回想自己在進疆半年多的日子里,越來越感到在生命的深處,青春的火焰越燃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