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縣古城:通州的原始標本
路縣古城挖掘現場
考古人員在甄別出土文物
古城內的道路遺跡
歲尾將盡,北京城市副中心考古新發現的新聞,給陡然降溫的深冬帶來了幾分溫暖。而隱沒2000年的路縣古城終于揭開面紗,更是點燃了人們心中的熱情。
通州區域自古就是一片熱土。在那平靜的地表下面,是時間和歲月共同窖藏的歷史佳釀,愈久彌香。為配合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設,有關部門從今年2月起,對通州區潞城鎮的三個村子進行大規模勘探和發掘,短短七個月就發掘戰國至清代墓穴1092,各類文物4000余件(套),還有同樣被洛陽鏟喚醒的漢代路縣古城。
先有路縣,后有通州
當路縣古城與今人突然邂逅時,人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其實它的資歷遠深于通州,甚至包括北京城里幾乎所有的名勝古跡。
春秋戰國時代,今通州地屬燕國。燕昭王(公元前335至公元前279年)開拓北疆,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那時漁陽郡就轄及通州地域。至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漁陽郡內設有路縣,即今通州地區。也就是說西漢初年路縣古城已經誕生,對此《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等典籍都有記載,那時“通州”這個名號還在爪哇島睡覺呢。
東漢時期將路縣的“路”改為“潞”,縣從水(潞河)名,漁陽郡也曾設置于此,路縣因此名聲大噪。然而世事難料,一個離奇的誅殺案,令路縣城池葬身于火海,它的傳奇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東漢光武帝劉秀當年從布衣起事時,曾得到漁陽郡太守彭寵的鼎力相助。然而劉秀登基后不念舊情,令彭寵不悅,遂率軍造反。一時間烽煙四起,攻克大片土地,并自立為燕王。東漢建武四年(公元28年)劉秀派兵三路,圍剿彭寵軍,最終雙方在路縣激戰,僵持不下。此時的路縣縣城四面環水,淺不能過馬,深不能行船,為自然天塹,易守難攻。就在彭寵得意洋洋、躊躇滿志時,禍起蕭墻。東漢建武五年(公元29年)春天的一個中午,彭寵正在午睡,他的一個仆人子密伙同另外兩人悄悄潛入他的臥室,將彭寵捆綁住,隨后騙來彭妻。在搜刮一批金銀財寶,并騙取了出城手令后,殺死彭寵夫婦二人,持首級投奔了劉秀。直到第二天,他的部下見彭寵總是不出院門,就翻墻而入,才見到兩具無頭尸!主帥慘死郡府衙里,叛軍隨即土崩瓦解,路縣縣城也毀于一炬。
如今,歲月已經洗白了那個血腥的記憶,古城遺址安詳地坐落于通州區潞城鎮轄區內,毗鄰東六環路,被長安街東延長線——通胡路一分為二,是今后以行政辦公、休閑娛樂、醫療康體為主的片區。
這次發掘出土的古城遺址,城墻基址保存較好,北墻基址長約606米,南墻基址約575米,東墻基址約589米,西墻基址約555米,四面墻址基本可以閉合。城址平面近似方形,城總面積約35萬平方米。城內發現了一條南北向明清時期的路面遺存,和一條同為南北向的遼金時期路面遺存。兩條路上下疊加,在其下面,肯定還會疊加著更早朝代的路面,像是一層層時間的年輪。南城墻墻基外側的11米至13米處,發現有護城河道遺存,河道走向與城墻基址走向基本平行,寬度約30米至50米。
考古學家根據隨古城一同出土的錢幣、陶片、鐵錛,以及在城墻周邊的溝壁上,掛著的三個甕棺葬,可以斷定此城為漢代時建。而一個直徑超過15厘米的漢代瓦當則佐證了它的衙府身份。
路縣因“路”而名
通州區境扼守著北京城的東大門,是通往渤海灣、東北大平原,以及遼寧西部和蒙古高原的重要通道。正是受益于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路縣才得以脫穎而出。它的縣名便是因四通八達的道路而得,它所依傍的河水索性加個“三點水”了事。“潞河”一詞如今生命力仍舊強大,成為通州傲人的標志性名稱。當人們默念著“潞河中學”“潞河醫院”“潞河國際學院”……一連串舉頭皆是的“潞河”冠名時,很多人并不明白其間典藏著的2000年的文化與歷史底蘊。
史學家考證,早在20萬年前,生活在今房山區周口店龍骨山的“北京人”,就與遠在近千公里的,今遼寧省營口市、本溪市、朝陽市的原始人類有了往來。“北京人”開辟了一條經今通州區,至今燕山山脈東端山海關,上古時稱榆塞孔道的“京榆路”。20萬年來,“京榆路”是一條溝通南北的黃金通道。通州區境包括路縣因它而變得富庶,且地位顯赫。有關資料顯示,西周時期“京榆路”就已經開辟成綠茵遮蔽的車馬大道。
西漢初年設置的路縣,縣城應該依“京榆路”而建。那時的路縣,對于以中原為核心的華夏古國來說,算是邊塞之地。為抵御或討伐匈奴、烏桓等夷人進范,“京榆路”成為寸土必爭的軍事要道。路縣縣城肯定會留下不少血染霜月的慘烈印記。
西漢也有很多美好時光,由于經濟繁榮、商貿昌盛,燕薊古城成為全國七大商業都市之一。當時,燕薊的魚鹽棗栗要運往中原內地進行交換,而遼東、遼西盛產的馬牛羊旃裘筋角等則要通過“京榆路”到薊城交易。可以想見,路縣古城那時不僅是貿易的驛站,也是南來北往的龐大的商業集市。
纏繞在路縣縣城周邊的不僅是路,還有多如血脈的水系。資料顯示,從今通州區域穿越而過的有13條河流。如果倒退到2000前的西漢時期,水系應該更為密集,水量更為豐沛。坊間一直有個說法,當年的通州境域猶如東方的威尼斯,且勝過西方威尼斯城。不然,大運河的終點就不會設在今通州區的張家灣了;不然,北京城連同紫禁城貨物,也不會乘水漂然而來了。
在北京已經發現的七八座漢代古城中,只有路縣一直有人居住。難道它有為人不知的生存密碼嗎?翻開西漢著名學者戴德與他侄子戴圣合著的《禮記》一書,有這樣一句話可以輕松解鎖密碼:“廣谷大川異制,民生期間者異俗。”其意是說,決定屬地人群興衰的,是地理環境也。
民族融合的家園
有人說,路縣是漢代急劇升起的政治明星,它的過早隕落卻讓后人扼腕。不過即使僅僅存在了幾百年,也足以令眾多縣府艷羨。
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漢武帝曾效仿秦始皇東巡海上。在到終點站今河北省碣石前,駕臨燕薊,然后經“京榆路”穿今通州而過。那么按常規他應該來到路縣縣城,皇帝不可能繞小道出行。這或許是最高君主臨幸的第一次。當然,秦始皇那年東臨碣石,也曾走“京榆路”穿過今通州區境,不過路縣還沒設置,就不敢牽強附會了。
劉秀稱帝前,曾兩次來到今北京地區,與路縣有過交集。
第一次是更始二年(公元24年)。劉秀以更始政權破虜大將軍行大司馬之職,北渡黃河,撫定河北。由于受邯鄲地方割據勢力的逼迫,劉秀不得不北上薊城,而后南逃到冀州(今河北省冀縣)。這次劉秀倉皇逃命,雖然抵達北京地區,又立即向南折返,不可能東行到通州境域。
第二次是更始三年(公元25年)。《后漢書·耿弇傳》有如下記載:當時劉秀已與更始政權決裂,一面派部將西入關中進攻更始,一面自己率軍北上攻滅河北起義軍。一路窮追猛打,節節取勝,追至容城、小廣陽、安次,直入漁陽境內,其軍經路縣、平谷及右北平,直到俊靡乃還。
有史書為證,劉秀到過路縣。不過在洛陽稱帝后,他就再沒有來過今北京地區了。
最高君主臨幸,固然能為那個地區穿金佩銀,成為耀然于世的資本。但是路縣真正的政治作為,是它開放的心態,包容的胸懷。路縣身居中原農耕民族和關外草原游牧民族交割的區域,多種人群雜居,十分復雜。關外各族無不覬覦關內廣袤的沃土。他們紛紛不遠千里南下,越過燕山山脈的孔道或是城關,到這里棲居。可以想見各種文化、習俗、信仰,曾經發生過長時間的碰撞和對峙,甚至相互血拼。
這次發掘的1092座墓穴,年代從戰國、漢代一直延續到遼金元明清。一條時間的鏈條把眾多民族維系在這里,其中有來自大興安嶺的遼國契丹族,來自黑龍江的金國女真族,來自遼寧的清朝滿族……他們最終還是釋然了,親如手足地生活在一起,像個大家庭。1092座墓穴安詳地聚集在這里,就是明證。你不能不驚嘆路縣的神奇,把干戈化為玉帛的能力;你同樣會為后人綿延2000年對融合的堅守,由衷地嘆服。
據通州區有關方面最新統計,目前居住在通州區域的共有30多個民族。現今的繁榮與融合已遠遠超過當年的路縣。不過,仔細審視剛剛出土的路縣古城的機理,雖然斑駁,但你會堅信,今天的一切都會在這里找到永遠難以泯滅的遺傳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