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3月5日，阿余小姐的貓不見了。

她將房間翻了一個底朝天，都沒尋到它。她又在陽臺上“喵喵”叫了半天，也沒誰應(yīng)她。

“你看見過一只貓嗎？”她詢問公寓管理員。

“貓？”

“對，貓，就是我上次抱給你看過的那種白白的、會跳會跑，還會喵喵叫的小東西。”

管理員歪了歪方方的腦袋，迅速啟動他的監(jiān)控視頻，然后流利地報出：

“3月5日凌晨至3月5日16時，整棟公寓共進出3只電子寵物龍、4只電子寵物虎、5只電子寵物豹，6只電子寵物狗。另外，還有50位人，包括你。”

“你確定沒見過我的貓嗎？它很乖的，會喵喵叫，喜歡吃魚，晚飯后喜歡打個盹，它是奶奶送給我的，爸爸媽媽去世后，就它陪著我了……”阿余小姐講了起來。管理員點著他方方的腦袋以示理解，最后他甚至還熱心地對她指了指公寓的大門。

“你看見過一只貓嗎？……”阿余小姐詢問著進出公寓大門的每一個人。

“喵，什么是喵？”一位粉頭粉腦的女孩尖聲問道。

“它叫貓，不是喵，是一種動物，貓科類，會喵喵叫……”

“一種動物？活的嗎？摸上去毛茸茸的嗎？你沒搞錯吧？現(xiàn)在怎么可能還有那種東西，我倒是聽爺爺講過，說以前滿街跑的都是那種需要呼吸的家伙，它們還需要吃，需要喝，還要拉便便，好麻煩的，你怎么還有那種東西？我剛養(yǎng)了一只寵物龍，不貴，可以遙控，晚上睡覺時，它就在臥室飛來飛去，還會唱歌給我聽。對啦，我昨天對它的程序進行了更新，甚至給它下載了一首《龍寶寶》，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龍呀龍寶寶，

不會游泳不會跑，

看見桌子就發(fā)笑，

看見碗筷就哭鬧，

有時生氣還會流泡泡，

……”

阿余小姐離開了粉頭粉腦小姐，攔住了一位尖頭尖腦的老婆婆。

“貓？天啊，親愛的小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現(xiàn)在居然還有貓那種活生生的東西存在嗎？你確定它不是電子產(chǎn)品？我小時候也見過貓呢，在鄉(xiāng)下的爺爺家，那只貓就蹲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瞅著我手里的魚骨頭，可惜那時城里已經(jīng)不流行養(yǎng)活物了，大家都更熱衷于養(yǎng)電子寵物，我們那時流行的和現(xiàn)在的可不一樣……嘖嘖，現(xiàn)在的人口味真怪，我們那時流行的可是會開出不同顏色的寵物花、寵物樹，我養(yǎng)過一株很貴的‘藍(lán)色玫瑰’哦，爸爸媽媽上班了，它就跳舞給我看，還講笑話給我聽……”

阿余小姐離開了還在滔滔不絕講下去的老婆婆。

她站在大街上。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站在大街上過了。

大街上都是風(fēng)一般刮過的人。他們沒有多余的眼睛看她，沒有多余的嘴問她，沒有多余的腿腳留下來陪她，他們都“呼啦啦”地朝著同一個方向涌去，又“嘩啦啦”朝另一個方向涌回來，好像進行著一場永不停歇的馬拉松比賽。

“請問……”阿余小姐想要攔住一個人。

“小姐，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請你別再和我說話。”一位上身只打著領(lǐng)帶的先生，拖著一個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智能公文包，大聲嚷嚷道。

“你看見過一只貓嗎？它很乖的，會喵喵叫，喜歡吃魚，晚飯后喜歡打個盹……”阿余總算追上了一個跑得沒有那么快的中年人。

“貓啊？你的貓不見啦？我上周也不見了一只襪子，那襪子很貴的，從國外買的，我一直穿著它，吃飯、睡覺、洗腳都穿著它，它一直陪了我整整三年，可那天早晨起來，它就不見了，我明明記得晚上它還在我腳上的。你說，它怎么就不見了？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襪子，不是智能的，怎么就不見了？對啦，小姐，你剛才說什么？對不起，我想我還是別和你說話了，這會影響我行進的速度。”

阿余小姐停了下來。大街上的人真是好多啊，卻誰也不認(rèn)識誰。她想了想，決定去“失物特尋處”。

（2）

“貓？什么是貓？”一位圓圓滾滾的警察問道。

“貓，是一種貓科動物，寵物，喜歡吃魚，喜歡喵喵叫。”阿余小姐說。

“標(biāo)號，廠家，出廠日期，使用年限，購買憑證。”圓圓滾滾的警察一板一眼地問道。

“它是寵物，但不是電子寵物。”阿余小姐解釋道。

“小姐，你能簡單一點嗎？”

“它是一種原始寵物，就是很久以前人類養(yǎng)的那類寵物，會吃喝拉撒，會到處亂跑，還會喵喵叫……”

“原始寵物？對不起，我們這里不受理這項業(yè)務(wù)。”

“那你們受理什么呢？”

“只受理那些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跑車、名表、機器人、移動房屋。”

“那只貓對我很重要，它是奶奶留給我的，我的爸爸媽媽走后，就它陪我了。”

“對不起，小姐，我們這里只受理價值昂貴的東西，比如恐龍蛋、深海寶石、外星人遺骸……對啦，昨天我們才為市長找回了他的金筆，前天為大法官找回了他的皮夾，大前天我們還為一位大律師找回了他的智能公文包，所以你絲毫不用懷疑我們的尋查能力，只要你能證明那只貓很有價值。”

“它每天都陪我，我畫畫的時候，它就蹲在我的腳邊；我吃飯的時候，它就坐在我的桌邊；我睡覺的時候，它就趴在我的旁邊。它的皮毛很暖和，特別是冬天摸上去很舒服，我很喜歡它，它就像我的朋友。”

“小姐，我不是讓你講述這些，而是要你證明這只貓值多少錢。”圓圓滾滾的警察說。

“它是奶奶送我的。”

“是別人送你的啊？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過別人送的東西呢。對啦，小時候，好像哥哥也送過一只電子熊給我。那只熊會在地上打滾哦，我還抱過它睡覺，后來它就壞了。昨天，我的面包機也壞了，我的家政機器人鼓搗了半天才修好，它怎么就突然壞了？前幾天明明還好好的，要知道除了面包，我對什么東西都不感興趣，尤其是那些合成菜、人造果，真是很難吃啊，世界上怎會出現(xiàn)這些難吃的東西？難道就沒有比面包更好吃的？貓可以吃嗎？對啦，你剛才說到貓，你能證明那只貓值多少幣嗎？”

“我不知道。”阿余小姐搖了搖頭，“奶奶沒告訴我。”

“那怎么行？現(xiàn)在不是什么東西都能估算出值多少幣嗎？比如陪朋友吃飯，值500幣；回答別人問路，值100幣；扶別人一把，值200幣……這樣多省事，什么東西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價值，就能很快知道自己付出多少，得到多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只貓對于你來說值多少幣？”

“我真不知道它值多少。它很乖的。”

“不知道值多少幣啊，這樣很麻煩，恕我無能為力啊。”

“你能估算它值多少嗎？”

“不行啊，我剛才查了一下，在政府劃定的價值表上并沒有‘貓’這種東西，所以需要你提供諸如購買憑證之類的東西。說到憑證啊，我前幾天遇到一位灰頭灰腦的老頭，他是一位智能修理師……”

阿余小姐給舅舅打了一個電話。

“阿余？阿余是誰？哦呀，天啊，你居然還活著呀！貓？貓這種東西還有嗎？沒錯，我是記得你奶奶養(yǎng)過一只，好像大概似乎是撿的吧，我沒問過她，她也沒告訴過我，我不喜歡那種玩意，要人喂吃喂喝，似乎大概好像我還和她為此吵過一架，讓她將貓扔了，養(yǎng)只電子寵物多好，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類型、品種、毛色、脾性……我現(xiàn)在就養(yǎng)了一只寵物鳥，它叫的聲音很好聽的，就像……就像……反正很好聽啦。”舅舅劈里啪啦地講了起來。

“我找不到憑證。”阿余小姐對仍眉飛色舞地講著的警察說道。警察沒理睬阿余，或者說他壓根沒聽見她在說什么，他已經(jīng)從灰頭灰腦的老頭，講到一位長著一張鉛筆臉的理發(fā)師了。

阿余小姐離開了“失物特尋處”。

（3）

阿余小姐剛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出“尋貓啟事”，幾秒后就收到數(shù)以萬計的留言、短信、電話，比她一輩子接收到的信息還要多呢。

“你需要一位塔羅牌算命師，為你算算今年的運程，我正巧就從事這一高尚的職業(yè)。”

“你需要一位私家偵探，而我正巧的就擅長幫助別人清理棘手的事情。”

“你需要先解釋清楚‘貓’這種東西是什么玩意，我是一名正在求學(xué)中的學(xué)生。”

“你需要電子寵物顧問，我趕巧就是這樣一位顧問。”

“你需要心理按摩師，我可以幫忙尋找。”

……

沒有人告訴她貓在那里。

阿余小姐一個人從客廳走到臥室，又從臥室走到客廳。她覺得沒有貓的房間變得很大很大。

第二天早晨，有人敲響了阿余小姐的門。如果她沒有記錯，除了貓會偶爾撓撓那只生銹的門柄外，還從未有人敲過她的門呢。

一位三角形腦袋的先生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

“尊敬的小姐，我是來自‘天堂電子寵物世界’的員工。首先，對你的‘喵’失蹤一事，我深表同情，為此我特意帶來我們所有電子寵物的預(yù)覽表，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任何一款適合你的寵物，以彌補那只喵給你帶來的損失。瞧，這是新推出的電子寵物云、電子寵物鯨、電子寵物海豚……它們不但繼承前幾代產(chǎn)品的優(yōu)良性能，像朋友、家人一般呵護、寵愛你，還會像你自己一樣心疼自己。”三角形先生攤開掌心中的電腦，對阿余小姐推薦道。

“我只想要我的貓。”

“喵啊？太好了，小姐，來之前，我已經(jīng)為你周全地想到這點，你可以將你喵的照片、脾性、愛好、習(xí)慣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提供給我，我們將按需為你定制出一只電子寵物喵，你甚至還可以根據(jù)需要，設(shè)置諸多模式，比如撒嬌模式、靜默模式、狂喜模式等等。它將會比以前那種喵更完美、更符合你的心意，你希望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你想要它干什么它就會干什么。我保證，你幾天內(nèi)就會完完全全忘記以前那只喵。”

“真的嗎？”阿余小姐心動了。她的房子真是太大了。她想要有只貓。

她詳詳細(xì)細(xì)地給那位三角形先生描述了以前那只貓，還提出了一些特殊要求，比如不希望它再咬壞東西，不希望它再爬上衣櫥，當(dāng)然能不拉屎撒尿就更好了。當(dāng)天晚上，不，準(zhǔn)確地說，黃昏的時候，一只電子寵物貓就送到了阿余小姐的手上。這只貓總算是價值不菲，就算丟了，“特尋處”也會幫著尋找了。

阿余小姐很快喜歡上這只貓，甚至……比以前那只貓還喜歡，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房子太大了，更重要的是她再也用不著走出公寓，站在大街上到處尋貓了。可是，不知為什么，偶爾的時候，特別是當(dāng)她抬頭望著灰灰的天空時，她就會特別特別想那只走失的貓，想得心里酸酸的。有一次，她甚至還為此落了淚。

“你為什么會落淚？”

“淚，是什么東西？它能吃嗎？味道好嗎？”

……

后來，有許多人在網(wǎng)絡(luò)上問她。阿余小姐解釋不清，因為她和許許多多人一樣，隨著進化，淚腺早就沒了，可奇怪的是她真的流淚了，因為那種從心里倒流至嘴里的液體，澀澀的、苦苦的，讓人好難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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