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海真的是那么遼闊，也真的是湛藍色的，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著金色和銀色的光，向天的盡頭無限延伸。

我感到我的心在顫栗。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海。我是一個北方的孩子。我把鞋子扔在沙灘上，赤著腳，一遍又一遍地跑進涌上來的海浪里，欣喜而又帶點恐懼，不知疲倦。

當一波浪潮退去的時候，我看到，沙灘被浪潮刷洗、整理得非常平坦，我情不自禁地伏下身來，用手指在這光潔的沙灘上畫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站在高高的梯子上，面對著一個石窟在作畫。

我畫了一個大大的人像。不能判定這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但是它的樣子看上去很新奇，表情神秘莫測。我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有一團潮涌時擱淺在沙灘上的海草，我奔跑著揀來這團海草，散放在人像的頭頂，做了它的頭發。

又一次海潮涌過來的時候，這個線條組成的人一下子被海水吞沒了。真是可惜啊，我的心緊緊地揪起來。

但是，當浪潮漫不經心地退去，我看到，那個線條的人露出來了，這真是個奇跡！它的褐綠色海草頭發被洗得更光亮了，像是做了燙發一樣曲卷。

海潮在退去，我癡迷地盯著腳下這片堆積著泡沫的水，我覺得好像不是海水在向遠處退去，海水它停在那里，而是我自己在迅速向后退去，向后退去……這個感覺和情景讓我突然感到眩暈，比平時在公園里乘空中飛車還要眩暈。我站不穩當了，腳底下開始打滑，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我努力想要站穩，可是不行，最終我還是跌倒在海水里了，海水浸濕了我的白裙子。

就在我跌倒的時候，我聽到了一種不真實的、輕飄飄的笑聲，“呵呵呵……躺在沙灘上也不錯，就像我這樣……”

我轉過頭，驚訝地發現，我此時正躺在我畫的那個線條人的旁邊。那種輕飄飄的笑聲正是它發出的。我索性不起來了，以肱為枕，面對藍天。

“你為什么不爬起來呢？”線條人問道，聲音特別的輕盈。“你原本是要爬起來的對嗎？”

“因為看到你了啊，”我微微側了一下頭。“因為我正巧跌倒在你身邊了啊！”

我看到線條人狡黠地笑了，而且笑容里還有美滋滋的味道。

“有我陪，所以你愿意躺一會兒了，而且跌倒也沒那么討厭了，甚至變得有趣舒適起來……”線條人說。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躺著，我相信線條人也和我一樣，正在看著藍天。

“我第一次見到海，就遇到了你。”我說。

“是你創造了我。”線條人輕盈地說。

“大自然創造了我，我創造了你，所以……其實也是大自然創造了你。我和大自然一起，我們一起創造了你。我們都是自然的孩子。”我坐起來，摸了摸線條人的胳膊。它的胳膊甚至比我的胳膊還熱，有些發燙。

“我們是同行的人，彼此是要愛護和依賴的。”

這個線條人，它的嘴很巧，能說出這么有水平的話，真讓我佩服。我沉默了。

遠遠的，我看到我的父母躺在懸在椰子樹之間的網格吊床上，一動不動。他們好像對海沒有多少興趣。

天色慢慢地變暗了，太陽仿佛浮在遠遠的天邊的海面上了，大海因此而絢麗妖嬈起來。父母在遠遠的吊床上喊我，要我去吃東西，可是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餓。我依舊坐在線條人的身邊。

“你不會變的，海水洗不掉你，你也不會老去。而我卻要慢慢長大，還會變老。但是，這一天的感覺會永遠存在……”我在心里想著，但是我不說出口。

夜晚來臨，大海無比寂靜，只有“刷——刷——”的潮涌聲。線條人躺在星空下，像一個海妖，它好像有呼吸的聲音。大海呼吸的聲音就是線條人呼吸的聲音？它們擁有同一個呼吸系統？我獨自一人坐在這空曠的沙灘上，望著遠遠的墨水一樣的大海，內心感到恐懼。大海它不溫存，也不浪漫了，它和白天的時候完全是兩樣的。

但是當我慢慢地移動目光，看到我身邊的這個線條人的時候，我的心慢慢地安靜下來了，恐懼悄悄遠去了。它是我的伴兒，讓我獲得安寧。我放低了聲音，悄悄地和它聊天。對于海上的事兒，它并不比我知曉得更多，畢竟，它不是一直生活在海邊的，它是我第一次見到海的時候相遇或者說創造的一個伙伴。但是我們可以一起聊其它的內容，其中包括一起探索海的秘密，比如，關于那些小貝殼，那些寄居蟹，還有那些海帶和海藻……

后來，我跟線條人聊起在學校里遇到的一些煩惱：我最要好的朋友把我只告訴了她一個人的秘密泄露在同學面前；當我的書包不小心掉在地上，我彎腰去揀的時候，老師疾步走過來，用一把寬的鐵尺子拍打我的肩頭；放學的時候，公交車里非常擁擠，我的頭發掛在一位叔叔的鈕扣上，他狠狠地一拽，那撮頭發被拽下來了，我的頭皮生疼……

在大海邊，面對著線條人回想和講述學校里的事兒，那種感覺很奇怪，和當時經歷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煩惱好像變得軟弱無力了。我能體會到，線條人聽得很專心，它沒有過上學的經歷，所以這些對它來說都是稀奇的。我小聲地講著，心情慢慢地變得平和了，那些煩惱，在這樣的情景之中原本已經淡而薄了，隨著我的講述，它們就全部消融在墨黑的大海里了。我的心里干干凈凈，開闊遼遠。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海邊。整整一個晚上，我都睡不踏實，我一直在想，我的線條人，它會不會在夜晚，在我離開它的時候，悄悄地消失不見了？我緊張得渾身都僵硬了，腿又酸又困，像在夢里那樣奔跑著。

到了海邊，我向昨天畫下線條人的那片海灘看過去——哦，我的線條人，它仍然安穩地躺在那里，好像正在等我來看它。

我奔過去，在線條人的旁邊坐下來，大口地喘著氣。線條人發出輕盈的笑聲，這笑聲和海浪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好像整個大海都在笑。

“你不用這么急。”線條人止住了笑聲。

“我沒有急。”我說，拍了一下它的胳膊。它的胳膊在清早涼盈盈的

遠遠地，有什么東西隨著海浪沖過來，是褐色的，在浪尖上起伏著，仿佛在跳躍。隨著浪潮的退去，它擱淺在沙灘上了，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海螺！我沖過去，向那個巨大的海螺沖過去。等沖到近前的時候，我發現，它其實是一個空的椰殼。是誰把它拋進了海里？我揀起來，把它抱在懷里，我知道我和它是伙伴，因為它也是自然的創造。我跪下來，把它在海水里洗了又洗，我覺得海水是最干凈的。

我抱著這個空的椰殼回到線條人的身邊，靜靜地坐著。在這之后，很久很久，都沒有潮水涌上來，沙灘上，我畫的線條人開始變干，顏色變淺……

我瘋了一樣地向大海跑去，跑進撒滿了碎金細銀的大海，用這個空的椰殼舀上滿滿的海水，雙手捧著它，飛奔回來，一點一點地把海水澆在線條人的身上，它重新又變得濕潤了。我想，它也許是一個水靈靈的女子罷？

眼前的大海在陽光下扯開了大片的金帛，我在心里琢磨著，線條人它能不能潛進海里去游泳？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椰子樹下的父母在向我招手，我知道我得離開大海了。到底，我還是要回到我的生活中去。我看著陽光下的線條人，看到海風掀動它褐綠色的頭發，心中的依依不舍之情是那樣強烈，我們彼此已經知道不少了，我們一起分享了我第一次見到海的感覺與快樂。它是我這段經歷的見證者……

我突然流下淚來，我想，等我離開大海，回到我的城市的時候，就剩下線條人自己了，它會是多么孤單！太陽暴烈的時候，潮水很久都不涌上來的時候，它變干的時候，它的顏色變淺的時候，誰來一點一點地給它淋上海水？

“去吧，快去吧！”我聽到線條人輕盈地說。

它這么冷靜，讓我有些失落，它沒有我依戀它那么依戀我？

我沒有作聲。

“在你離開的時間里，我會認真地了解海，我會請貝殼、寄居蟹還有海螺，給我講述關于海的故事。”線條人說，“等你下一次來的時候，我就把聽來的故事都講給你聽。”

我依然說不出話來。海風帶著濃烈的腥味兒，那么悶熱地吹著，好像要讓人窒息。

父母的手臂在椰子林里揮動得更厲害了。我整理了一下放在線條人頭上的褐綠色海草，重新給它做了一個發型，然后把那個空的椰殼放在線條人的身邊。也許，會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孩子，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海，或者是很多次見到過海也行，一樣的，也許他會和我一樣，用這個空的椰殼來為線條人淋上海水……再說，還有大海陪著我的線條人呢，日日夜夜地陪伴著。

“你該走了！讓我為你唱首歌！”線條人輕聲說。

我站起來，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大海，離開我的線條人。

我并沒有聽到線條人唱的歌，但是我聽到了海潮涌動的聲音，很有激情，但是也很憂傷。

我相信，線條人它會一直在這海邊待著，等我下一次來大海，來找它。但同時我也擔心它會消失，消失得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就這樣矛盾著，我離大海越來越遠了。

當我再次回頭的時候，我突然看到海邊一個黑色的影子站了起來，在舉著胳膊向我緩慢地揮手，頭上頂著一堆亂發，手里還拿著一個深褐色的東西，那種形狀，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個空的椰殼。

啊，我的線條人，它站起來了！

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回過頭向它跑去。才跑了幾步，我就聽到媽媽在后面喊我的聲音：“要回去了，要趕火車啊……”

哦，是的，我不能回去會我的線條人了，否則要誤了火車。我只好掉過頭來向媽媽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我仿佛看到那個黑色的影子又倒下去了，但是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我看花了眼，是不是它真的倒下去了。

我一步一步地跟在父母后面走了。

大海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線條人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椰殼也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但是，我知道，它們只是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