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是由姥姥一手帶大的。那個年代，小孩子大多是由家里的老人來看護。姥姥家坐落在東直門內一條還算寬敞的胡同里，人們都管這條胡同叫羊管兒胡同，隨著城市的改建，現如今，這條胡同早已沒有了蹤影。

　　我對羊管兒胡同沒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還依稀記得胡同口住著一戶有錢人，那是個清凈的獨立院子，打理得干凈利落。客廳里擺著一張八仙桌和兩張太師椅，桌子上有兩個好看的梅瓶，里面插著絢麗的孔雀羽毛。后來我曾問起過姥姥有關這家人的身世，才知道這戶人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食品企業“稻香村”的后代。可以想象那個年代這家人的命運，據說在抄家前，那家人把兩個梅瓶蒙上棉被砸碎后，趁著夜深人靜，扔進了垃圾堆。

　　除此之外，我還記得胡同中間有一家糧店，相距糧店不遠還有一家煤鋪，之所以對它們印象深刻，是因為每次買糧或買煤的任務，都是由二舅的大兒子來負責的，而我總是充當跟屁蟲的角色。這位哥哥當時十五六歲，可卻生得身高體壯，50斤重的糧食扛在肩上，沒事人兒似的，讓我佩服得不得了，可以說他是我的第一個偶像。

　　相較于對整條羊管兒胡同的粗略記憶，我對姥姥居住的大雜院兒的印象則深刻且豐富得多。這是一個前后兩進的院子，前院比較大，大概住了四家人。后院較小，據說住了兩家人。孩子們大多喜歡在前院玩兒，因為這里被大人們收拾得整潔漂亮，而且還經常會得到嬸嬸、奶奶們派發的零食。后院則鮮去，因為那兒不但荒涼，而且有點兒可怕。當然后院也是很吸引人的，比如說那棵結滿了果實的粗棗樹。夏秋兩季，那里就成了昆蟲們的樂園，蜻蜓、蟈蟈、螞蚱、知了、蟋蟀、天牛、毛毛蟲、蚯蚓，還有嚇人的大蜈蚣，這一切都誘惑著膽大的男孩子前去探險。當他們捏著捉來的蚯蚓，追著女孩子滿院子跑時，內心真是充斥著滿足感。

　　我的姥姥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她開朗聰明、堅韌耐勞，她40多歲守寡，艱難地拉扯著8個子女，把他們養大成人。每當兒女們齊聚在家里的時候，姥姥的眼神中總會流露出無限的慈祥和滿足。

　　童年的我身體孱弱，所以沒少給姥姥添煩惱。在那個物資匱乏、大家生活都不富裕的年代，姥姥想著法兒地保證我的營養。姥姥作為家里的總管，在伙食方面是不大算計的。記得當時姥姥家的伙食很讓鄰居們羨慕，特別是孩子們，總是喜歡湊著飯點兒來找我玩兒，這樣的好處是可以吃上半個抹著肉末炸醬的白面饅頭，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有一兩塊紅燒肉來解解饞。

　　姥姥的苦心沒有白費，上小學后我的體質越來越好，身板兒也日漸壯實，食欲也很旺盛。下學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廚房，把姥姥的存貨掃蕩一空。姥姥看著我狼吞虎咽，總會笑瞇瞇地說一句：“整個兒一小餓饕！慢點兒吃，別噎著！”

　　相較于飲食上的大方，姥姥在其他方面則是能省就省。記得一年冬天，看著有些同學穿上了嶄新的白色塑料底、黑色燈芯絨面料的棉鞋，我瞧著自己腳上難看的舊棉窩，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就纏著姥姥，央告她也給我買雙那樣的棉鞋。讓我沒想到的是，往常慈祥的姥姥，那天的臉色很是難看，她陰沉著臉使勁把我腳上的那雙舊棉窩揪了下來，嘴角顫抖著，淚水順著面頰淌了下來，那情景把我嚇壞了。

　　“惟惟啊，你知道你媽小時候冬天穿什么鞋嗎？那時候她才5歲，就得每天和你大姨一起去貨場揀煤渣子。 冬天來了，你媽也只能穿著雙破單鞋，腳后跟和腳脖子被凍得裂開了大口子，我只能找些破布給她裹一裹，看著心疼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而如今，你能穿上這么暖和的棉窩，還不知足，我看是欠揍！”

　　這席話讓我至今難忘，清晰得就像姥姥昨天說的一樣。可以說，姥姥是第一個教導我勤儉的人，她教會了我如何處理創造與享受的關系，養成了自己還算節儉的習慣。

　　姥姥的晚年是幸福的，四世同堂，而且孩子們都很孝順。可老人又是孤獨的，礙于種種原因，兒女們不能時時陪伴在她的身邊。我是陪著姥姥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人，那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并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姥姥的家離單位很近，所以我就借住在老人家里。記得那時每天早晨出門，姥姥總會叮囑我早點回來，注意安全。可那時的我年輕好動，經常折騰到十一二點才回來。每當我麻利地鎖好自行車，抬眼望向姥姥房間的窗戶時，我的心就不禁抽緊了，因為老人家那盞守候的燈還亮著。我輕輕推開姥姥的房門，看到老人疲倦地靠在床頭，微垂著雙眼，似睡非睡。她見我回來了，原本木訥的目光霎時間就有了神采。

　　“大姨他們來過嗎？”

　　“8點多就走啦。”

　　“那您早點歇著，我給您倒杯熱水吧。”

　　“成，你也別太晚睡，明兒個還上班呢。”

　　姥姥經常為了和我說上這三四句話，苦苦地等候我四五個小時。可那時我卻不能完全體會到老人家的心情，當姥姥永遠地離開后，我才真正體會到親情的珍貴。我多想再看到姥姥那張慈祥的臉，多想陪著她坐在床沿上聊聊她愛聽的那些事兒，可如今已經成為遙不可及的奢望了。清明，站在老人的墓前，我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姥姥，我想您。”

　　當自己追悔莫及的時候，我想只有一個解脫的辦法，就是常去看看年邁的父母和家中的老人們。我以為，那些不善待和關心老人的借口和托詞都是可恥的，一個人不能盡到孝道，終將會讓你悔恨余生。

　　繆惟  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