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的河流之中,松花江,雖然并不一定擁有更加顯赫的身世和更加輝煌的歷史,但它確實是一條不同凡響的河流。這條在中國僅遜于長江、黃河的第三大內河,一直像一條低調的巨龍,隱居于北方平原一江的水,就那樣日夜不停地流往一個方向,只有去路,沒有回頭,像滔滔不絕的時光,像從我們喉嚨里發出的一去不返的聲音,把它所經歷的一切講述給永遠傾注不滿的大海、永遠沒有岸邊的未來
松花江,滿語稱為“松啊察里烏拉”:自天而降的河流。
在眾多的河流之中,松花江,雖然并不一定擁有更加顯赫的身世和更加輝煌的歷史,但它確實是一條不同凡響的河流。這條在中國僅遜于長江、黃河的第三大內河,一直像一條低調的巨龍,隱居于北方平原。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發生在東北黑土地上的一場國難,曾讓它借助一段哀傷、屈辱的歷史名揚四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是流亡歌曲《松花江上》的一句歌詞,借助它,差不多全中國的人們都曾在地圖上指認過標有它名號的那段曲線。但那條江到底多深多遠,承載了多少往事、多少希冀和多少血淚,盡管一時間被廣為關注,卻并非人人深曉。除此之外的“此前”和“此后”,它所經過的一切輝煌或平靜的歲月俱如江中盛產過又消失了的“東珠”和鰉魚一樣,隨著時光的流逝在人們的記憶里成為暗淡而又模糊的光斑。這是一個承受了太多歧義、誤解、遮蔽、涂抹甚至肢解而忍韌無爭的水系,同時又是一個將一切屈辱、榮耀、悲傷、快樂都扛在肩上而不屈不撓、執著前行的水系。
8萬年以前,自長白山的主峰落下的那第一滴晶瑩的水,果然就是它生命的起點嗎?
但不管怎么說,從白山之巔向下,一直到松嫩平原的腹地,蜿蜒曲折的1900公里,已經被人們認定,那就是它的長度。“松啊察里烏拉”:自天而降的河流。視距短小的古人們自以為已經給了這條江以足夠的崇敬與贊美,卻不知這一點謹慎的夸張仍然實實在在地虧欠了它。
那個時代,生活在長白山區的人們并不知道松花江到底流到了哪里。同樣,生活在興安嶺的人們也不知道眼前的古“難河”將與哪條河擦肩而過或合而為一,更不了解長白山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兩邊的人都不知道它們守著的那道江,最后流進了同一條河道,成為了同一條江。南北兩地的人們如一棵大樹上各棲一枝的鳥兒,卻因為這棵躺著生長的大樹過于巨大而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和共同的聯系。原來,松花江有南北兩源。南源起于長白山主峰天池,幾乎盡人皆知,途經安圖、敦化、吉林、長春、扶余等近30個市、縣,全長1900公里。北源起于大興安嶺支脈伊勒呼里山,從南甕河起步,向東南沿伸172公里后,與根河會合稱嫩江,古時稱難水或那河,全長2309公里。
《魏書·烏洛侯傳》曾記:“其國西北有完水,東北流合于難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難,東入于海。”其中所說的那些“小水”如甘河、諾敏河、雅魯河、綽爾河、洮兒河、科洛河、訥漠爾河、烏裕爾河等也都不算很小,它們共同組成了樹枝狀的水系,雖然并沒有被統一命名為松花江或嫩江,但它們實際上都屬于同一條江,至于叫什么名字,那只是人類的事情,對于江,對于水,它們本是血脈相連的一體,同興同衰,不可分割。
“入于東海”之前,松花江在黑龍江省同江市一帶又與另一條著名的大江——黑龍江相匯,合成一個更加龐大的水系,之后的江段便不再有松花江的名份,而被稱作黑龍江。水行至此,地圖上就再也找不到松花江的名字了。難道說,像松花江這樣的一條大江真的會因為其名字的消失就在大地上徹底消失了嗎?當然不是。如今,黑龍江的河床里仍然流淌著松花江的水,原本是一條江上游、下游的事情,若以人的理念判斷:松花江,從此便成為黑龍江的前生;而黑龍江則成為松花江的來世。這是一個巨大、繁復得難以說清,難以命名的水系。“松啊察里烏拉”,當古人無法對其進行全面細致描述的時候,也只能稱其為自天而降的河流。
天,本是水的故鄉。
很久以前,世界上只有水,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各種形態的水都混雜在一起。上帝肯定不喜歡那個狀態。如果它們整天昏昏暗暗地攪在一處,就像一群只知道玩耍的小姑娘,嘰嘰喳喳地,除了嬉戲、打鬧或無事生非惹一些小風波,于天于地又有什么益處呢?于是上帝想出了一個奇妙的主意:“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使旱地露出來。”就這樣,它們各自分開,在山川與大地之間各自建起獨立的領地和家園,以滋養,以孕育,以守護,經營著自己的流域。后來,它們果然都紛紛修成了正果。雖然它們性情、風格、行為方式各有不同,但世界對它們的公認程度卻是一致的。從古到今它們所流經的歲月往往都被標注成歷史;它們散發、涵養出的氣息往往都被確認為文化;它們行走路徑以及情緒的種種變化都被記為事件。然而,它們的血脈和心是永遠連著海的,它們的思念也不息地指向大海。
松啊察里烏拉,她和世界上很多古老而神秘的大河一樣,同出一門,且最終都要歸向大海,那是她最后的母親和最后的天國,那里也是她回歸故里的必由之路。每一條江、河的魂都會從大海出發,重新回到它們的來處——天上去,歷經輪回,天上不再有河水流淌。一顆顆晶瑩的水滴,如一個個光的顆粒,凝在一處,便是潔白的云彩。那是天的稚子,因為它們總是那樣輕盈、歡快、無憂無慮,看起來便如不諳世事的塵世少年,整天在天空里游蕩,一幅自由浪漫的樣子。但她們總有一天會變得深沉、厚重起來,神秘的力量、暗昧的天機和不可抑制的欲望會讓它們變得晦暗、飽滿、豐盈、敏感、一觸即發。沉默的、嚴嚴密密的覆蓋,孕育著一場激烈的沖撞,一切的發生與創造,只等待著一聲吶喊或一個明示。電光閃過之后,我們終于看清,河的身形在幽暗的天空里顯現,那是河流最初的胚胎,是云最后一個轉世的意念,那是傳說中的龍,那就是我們的生命圖騰!
松啊察里烏拉,自從她與嫩江、黑龍江聯結成一個浩大的水系之后,就龐大得讓人們有一點兒不敢相認。幾百萬平方公里的流域上,很少有人敢妄稱這個水系為母親河,但人們卻代代相襲地銘記了一個與這個水系有關的故事。相傳,這個水系里,也有一條龍伏身其間。那龍是一個山東籍李姓姑娘偶感水氣受孕而生,降生后被舅舅誤認為妖孽用柴刀砍掉了尾巴,故稱作“禿尾巴老李”,但那龍天生一顆忠孝仁愛之心,念念不忘人類的生養之恩,千回百轉,仍不愿離棄深植于生命里的那一份親情。后來,那龍又跟隨闖關東的母親一路北上,從松花江上游入水,潛至下游,克服千難萬險與當地的居民合力打敗了作惡多端的小白龍。既報了母恩,又完成了一個除暴安良、佑護人類的天賦使命。
這個傳說,有一點兒生硬地鏈接了人類與龍之間情感和命脈的淵源,但從內容到方式都帶著濃重的東北特征,凝結著東北人內心的情感、愿望和精神血脈。東北人總是習慣于把自己的情感、生命與天空、大地、宇宙、自然等像編席子一樣,細細密密地編織到一個體系之內。
對于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水系,人們最終只有能將它的不同江段冠以不同的名字,以化整為零、化巨為細的方式,將這個難以企及的事物拉近自己的理解和能力范疇。如果天氣晴好,你可以乘船從“吉林烏拉”的古船廠出發,向下,過松原、肇源、哈爾濱,向下過同江,沿黑龍江段寬闊的江流進入鄂霍次克海。那是清初康熙大帝與沙俄帝國征戰的古驛道,只可惜那時人們只知道借水為道,除了運兵、捕魚和撈蚌,并沒有誰仔細地考量過那道滄桑的水系到底掩埋了多少悲歡離合的往事,又彌補了多少人間世事的不平。也可以從興安嶺下某條細小的河流出發,渡過湍急清澈的支干,沿嫩江段南下,進入到齊齊哈爾、大安、哈爾濱等內河運輸碼頭,稍事休整再向下游行進,從這個水系的另一翼切入那條黃金水道的主干道,直指遠東的哈巴羅夫斯克。一路波光粼粼,金沙萬點,狹窄處驚濤漫卷,開闊處恣肆汪洋,但終究還是沒人能夠知曉水深處到底暗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玄機和秘密。
一江的水,就那樣日夜不停地流往一個方向,只有去路,沒有回頭,像滔滔不絕的時光,像從我們喉嚨里發出的一去不返的聲音,把它所經歷的一切講述給永遠傾注不滿的大海、永遠沒有岸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