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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潤的光輝——緬懷恩師王運熙先生(吳承學)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4年02月21日10:03 來源:光明日報 吳承學(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王運熙(1926年6月—2014年2月)王運熙(1926年6月—2014年2月)

      王運熙先生的學生很多。對我而言,能成為他的弟子,是此生的榮幸。

      1986年,我去安徽參加《文心雕龍》年會,第一次見到王先生。此前我已讀過先生所有著作,極為敬佩。他的君子之風和書卷之氣,更讓我如坐春風。次年我便報考了王先生的博士生。博士生入學筆試的內容大抵是《莊子》《文心雕龍》《滄浪詩話》等。面試時,先生問起四庫全書,又舉一本類書問應該屬于哪一部,問是不是看過《四庫總目提要》,有什么看法等。又問“二十四史”是哪些書,又問《資治通鑒》為什么不屬于“二十四史等”話題。我感覺,王先生不以偏題難題為難考生,提出的問題看似很平常,誰都能回答,但理解的深淺、悟性的高低又能看得出來。

      在學期間,王先生主要指導我們讀書,開列一些書目,讓我們讀后談心得。先生總是細心傾聽,從不打斷。當我們出現錯誤的時候,先生不是說“你錯了”,而是輕輕地說“我覺得這個問題是這樣理解的”。王先生待學生很和氣,絕無呵斥之語,偶有批評也是非常委婉,學生卻很敬畏,這就是不言而威的師道尊嚴吧。先生眼力不濟,我們的論文都要念給他聽。他靜穆端坐,微閉雙目,但只要他皺皺眉頭,我們就知道其中必有問題,就要好好反省和檢查了。

      回想起來,王先生很少對我們傳授什么治學之道,也從不叮囑我們要用功,但大家不敢偷懶。他和他的論著本身就是榜樣的力量和無言的鞭策。這么多年了,我寫論文有時還會想,這要是念給王先生聽,他會不會皺眉頭呢?于是就惕然不敢掉以輕心。

      王先生的治學方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實事求是。他是以乾嘉學派治樸學的方法來治文學的。他不求新,不求奇,唯求其是;不媚俗,不趨時,只重事實。王先生曾在贈我的《文心雕龍探索》一書扉頁上題寫其“治學自警語”道:“全面觀照,準確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這是何等樸實的話,每句話的境界,卻是不下苦功難以達到的。他的論著力求客觀公允,用字用詞很有分寸,他基本不用“最”“很”“極”“非常”這類感情色彩強烈的詞語。

      蘇軾詩說:“人言非妙處,妙處在于是。”王先生做學問的奇特之處,就在于不求奇特而奇特自見。其文章平和卻另有一種特殊的魅力,非常耐讀,經得起時間的淘洗,就像一塊寶玉,越磨越有光輝。初次讀王先生的文章,你可能會覺得過于平淡無奇。若干年后再讀,你會發現,有些人的觀點當時看似奇特,后來卻站不住腳,而王先生的觀點卻顯得準確而精當,永遠經得起推敲。這種學術生命力令人稱奇。

      王先生家居上海火車站附近繁華熱鬧的地方,在那里住了近四十年。隨著上海的飛速發展,王先生的家越來越顯得陳舊。我上學期間,每周到先生家里聽課,畢業后又多次到先生家里,發現先生的用品沒有多少變化,衣服鞋帽穿了多年仍在穿,飲食也非常簡單。前幾年我到王先生家,他很高興,一定要留我吃飯。晚餐是由師母做的,很快飯做好端上來,每人一碗速凍水餃,吃得很開心。師母說,他們平時常吃凍水餃,這樣簡單方便,營養也可以。

      有人說,王先生專心學術而甘于寂寞和清貧。其實人生有不同境界,有些人不甘寂寞,有些人甘于寂寞,而有些人則是不知寂寞為何物。王先生對物質生活要求很低,生活方式非常簡單,對他而言,學術就是樂地,沉浸其中就是最大的快樂,所以從不感到什么寂寞和清貧。他并非刻意追求清高,而是本性喜歡寧靜簡樸的生活方式,他活得自然,所以也活得自在。

      2002年底,王先生和師母赴香港和在中文大學任教的二公子巨瀾同住數月。次年3月中旬,由港返滬,途經廣州,下榻中山大學,并作學術報告。先生濃重的上海口音,聽眾聽起來有些吃力,所以由師弟彭玉平現場即時“翻譯”,講座效果奇佳。我們還陪先生和師母游覽了廣州、中山、珠海和肇慶。一周多的時間和王先生近距離接觸,感受到先生感情豐富,也很機智風趣。當我抱怨同時要指導一至四年級的本科生,還有碩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任務太重,王先生笑著說:“教學生如養孩子,小時候辛苦,長大就好了。”同行的彭玉平兄,性喜雅謔,在肇慶鼎湖山上開玩笑說:“王先生,您穿著如此樸素,你看承學的衣服、鞋子都比你的好多了,你可要批評他!”先生莞爾一笑:“不,這才叫與時俱進。”同行的人都笑了起來。現在回憶起來,先生的音容笑貎如在眼前。

      作為弟子,我總以為先生在學術上的天分與成就,是我們所不可企及的,而王先生那種君子人格與學人風度,我們也只有仰望的資格。王先生的為人和為文高度一致,總是那么從容、淡定、平和、溫厚。他看起來文弱,其實意志非常剛強,有超出常人的忍耐力。看起來隨和,其實原則性很強,很有定力主見。吉人寡辭,但言必有中。

      他極有修養,我未見過他疾言厲色,未見過他發怒、生氣,甚至未見過他情緒激動。他高興也就是莞爾一笑,連呵呵的笑聲都沒有聽過。他的性情溫靜如水,與人為善,寬厚待人。對一些人、一些事,也有看法,有意見,但絕沒有怨恨。有些我們認為是不公正的對待,先生也泰然處之。晚年因飛來橫禍而纏綿病榻數年,這是常人難以忍受的,而他仍不怨天尤人,脾氣好得連醫生護士都感到驚訝而敬佩。我們去看他,他無法吃飯,要靠鼻飼,又說不出話來,見到我們,還很自然地露出溫厚的微笑。這既出于天性的淡泊平和,也是很高的人生修養。我想,這就是受到傳統文化熏陶而生成的君子人格與學人之風。

      宋代大理學家程頤曾說孟子和孔子略有差距,孟子就像有奪目光彩的水晶,孔子則像美玉,“有溫潤含蓄氣象,無許多光耀”。王先生的為人和為文亦如美玉,不會閃耀出炫目的光芒,卻靜靜地散發出溫潤的光輝。在當今大學和學術界中,這種溫潤的君子人格,這樣純粹良善的學者,顯得越發珍稀越發難得。

      王先生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嗚呼!吾師一去兮,雨雪霏霏。我心傷悲兮,不可斷絕!

      (摘自《東方早報》2014年2月14日A15版)

      王運熙 教授,共產黨員,江蘇金山(今屬上海市)人。1947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52年后,歷任復旦大學講師、副教授、教授、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古代文論學會第一屆常務理事。專于中國古典文學和文學理論批評,尤長于六朝、唐代文學和《文心雕龍》的研究。著有《六朝樂府與民歌》《漢魏六朝唐代文學論叢》《文心雕龍探索》,主編有《中國文學批評史》(三卷本)等,曾參與《辭海》《中國大百科全書》的編寫工作。2012年12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五卷本的《王運熙文集》。王運熙先生治學嚴謹,視野開闊,思維辯證;為人樸實謙遜,淡泊沉靜,不計名利,以教書育人、追求真知為樂。他以其學術建樹和高尚的品格,受到了中外學人的由衷敬仰。2014年2月8日于上海去世,享年8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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