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作家、詩人正置身于復雜的現實生活之中,這是一種“無邊的現實”: 崇高的、虛假的、強悍的、迅疾的、莫測的、極度信息化的……洶涌而來。可以說,生活的復雜性對作家的表達能力提出了嚴峻的挑戰。如何回應現實、抒寫現實,就變成擺在每一位詩人面前的課題。
回顧新詩近百年的發展歷程,我們發現,優秀的詩人們總是將自己的心靈與時代變遷、家國命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因此,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中,需要繼續誕生有活力、有良知、有方向感的詩人,否則我們的語言和文化就容易被消費文化所吞噬、埋葬。基于此,詩人需要建立起兩種關聯:與詞語建立的“幸福的關聯”,與無邊現實建立的“痛苦的關聯”。這種“痛苦”其實是詩人的榮幸與責任,也是語言作為“道德之首”的責任。
因此,面對“無邊的現實”,詩人們不應該采取“規避”的態度。然而,一些詩人也在積極地書寫現實,但這種“現實”卻不那么令人感到真切。比如面對一些災難事件,他們會輕易陷入對災難的即時的、未經審視的反應和表達,進行一種嫻熟的“日報體”寫作。這種寫作遮蔽了死者的面容和身軀,遮蔽了人的真實內心。當死亡人數變成一個冷冰冰的統計數字,事件的真相就被掩蓋了。還有一些詩人,他們執著于對彼岸世界的追尋,對現實世界視而不見。但是,從來不存在一種凌空蹈虛的“超越”,也不存在一種失去了基石的“精神構建”。有些人喜歡說詩歌是“離地萬里”的藝術,但它的另一個偉大向度是“掘地三尺”。所以,詩是“根”與“翅”的混合體,是“超越”與“非超越”的一場漫長角力。
現在,詩歌遠離了“圣言時代”,詩人已不是“世界的立法者”。因此,與其說詩歌是預言和告誡,還不如說是見證與提醒。面對現實生活中的苦難,詩人們要“把詛咒變成葡萄園”。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將生存體驗和負面經驗進行贊歌式的轉化,也不是像哲學家西蒙娜·薇依所質疑的那樣——描述“直接與惡相對應的那種遠非高層次的善”,而是將它們轉化為一種語言的、內心的、生存的力量,并且,在說出足夠多的“不”之后,更加有力地說出“是”。
面對“無邊的現實”,我們需要杜甫式的詩人,需要穆旦所說的“時代作品”。穆旦在給青年詩歌愛好者郭保衛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是特別主張要寫出有時代意義的內容。問題是,首先要把自我擴充到時代那么大,然后再寫自我,這樣寫出的作品就成了時代的作品。”
作為靈魂的客觀物,一種向內、向外的藝術,今天的詩歌,是這個高度媒介化、極度現象化的變幻莫測的時代里,反抗遺忘,抵御野蠻裹挾,確立并更新自我,免于心靈碎片化的一種力量。今天的詩人,在努力修復內心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裂痕,以“在場”而非“抽身”的方式獲取滋養與力量。面對“無邊的現實”,我最后要引用歌德的一句話來結束這篇文章:“每一次健康的努力,都是從內心導向外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