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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在那篇著名的《講故事的人》中,指出了這樣一些令人遺憾的事實:“講故事的人已變成與我們疏遠的事物,而且越來越遠。”“這種現象的一個原因 很明顯:經驗已貶值。經驗看似仍在繼續下跌,無有盡期。”“講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親歷或道聽途說的經驗,然后把這種經驗轉化為聽故事人的經驗。小說家則閉 門獨處,小說誕生于離群索居的個人。此人已不能通過列舉自身最深切的關懷來表達自己,他缺乏指教,對人亦無以教誨。寫小說意味著在人生的呈現中把不可言喻 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
這些話寫于近百年前,但如此契合當下中國文學的現實。我們身處在一個用信息編織的牢籠中,連帶著文學創作止于這些信息的壁壘——在我有限的閱讀 經驗中,我讀到很多為當下的日常生活提供合法性證據和對現狀進行詮釋的作品,但大多數敘事和抒情浮于對所見所聞的淺顯理解,能夠看到現象和事件背后的文化 源流者并不多見。古代諺語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而小說家在網絡時代則更難以獨處,事件和現象等信息形成風墻雨幕將小說家裹脅其中,那么在今天看 來,本雅明的可信度又有多高?
我不是復古主義者,但是我夢想返回到古代中國的文學現場。那個現場首先是民間的,夜幕降臨,老年人將一個個口口相傳的故事講給孩子,孩子從這些 故事中學到最基本的是非、善惡和美丑觀念;孩子長大了,他們到街頭巷尾去聽說書人講故事;當他們變老了,又將這些故事講給他們的孩子,并在講述中加上自己 的見解,為了使故事好聽,又將故事情節編織得更加曲折,但從未改變那些故事的內核和寓意。這些零碎的、分散的,甚至邏輯并不十分嚴密的故事,在一代一代的 講述中變得日漸豐盈。那些膾炙人口的故事經由文人的升華,變成精細雅致的敘事,這就是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誕生,作為頂峰的《金瓶梅》和“四大名著”也產生 于不斷累加的故事中。
由此可見,我們的傳統建立于對一代代集體經驗的內化——吳承恩、羅貫中、施耐庵、曹雪芹、凌濛初、馮夢龍,以及那個不知身份的蘭陵笑笑生等,正 是那種能夠把講故事的人的經驗轉化為自己的經驗的小說家。——來自于在場可見的、明確了講述者身份的故事之所以能夠順暢轉化為聽眾的經驗,乃在于在這個場 域中,聽故事者本身已經變成了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他們在傾聽的時刻與故事中的人物建立了密切的情感聯系,同悲歡、共命運,間接經驗經過現場的轉化成為情感 上的直接經驗。所以,那些體量巨大、人物眾多、結構復雜的經典作品盡管不是作家憑借個人經歷寫成的自傳體文本,但其故事邏輯嚴密絲絲入扣,情感真摯感染力 巨大,并通過諸多的細節傳達故事從古而來所教諭的道德觀念。傳統由此而來,幾無更改與斷裂。
就我們當下而言,電子娛樂工具日漸取代講故事的人的地位,成人用手機、電腦、點讀機等播放工具代替自己的講述,孩子在“電子父母”和“電子祖 母”的陪伴下成長起來;上學后,他們開始擁有“電子老師”,先進的信息技術應用于教育教學——是機器養大了他們,“機器人”時代已經來臨。人與機器之間的 交流沒有感情,沒有在場感,也沒有基于個人身份的諸如親情、權威之類的附加影響,故事已經起不到原有的作用。因此未來的人群缺乏溫情將是常態,我們只有機 器的頭腦和智慧,卻沒有人的感情,更無法形成常態的、維系人類社會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格局,靠族群認同感得以延續的文化傳統出現斷裂是必然的。
由此延伸到文學上,網絡時代如何把日常生活內化為文學經驗出現了問題。我們每天泡在網上,但是關掉網絡好像什么也沒有得到。即便是發生在同一座 城市里的事件,大多數人也是從新聞網站和社交媒體上而不是現場得到關于事件的一切詳盡信息,但無論事件多么嚴重,卻總有與自己無關的感覺。為什么會發生這 種現象?這是因為,事件連同身份不明的、不可見的網友們對事件的反應進入我們的頭腦,形成了二手經驗。但是,與那些聽故事者不同的是,二手經驗激起的是頭 腦里的理性反應,我們會在潛意識里運用既有的知識體系去解釋、分析、辨別和批判這些外來的、沒有親身經歷的經驗,它調動的是我們頭腦里的邏輯運算能力,以 此完成對事件的演繹、歸納和推理過程。但是,親身經歷的事情完全不同,我們對直接經驗的感覺是直覺,是情感和審美的體驗,正是直接經驗給我們留下了潛在的 文學形象。世界上每天會有很多見諸媒體的死亡事件,但在我們的記憶和情感之中,如此眾多的人失去生命,遠遠比不上自己的某一個親人的去世。這是因為面對親 人的去世,直觀感受調動了對親人以及與親人一起親密生活的場景的記憶,從而令悲傷銘刻于心。但是對那些不熟悉的人,我們就不會有這種感覺。
由此可見,網絡或者媒體帶給我們的二手經驗,無論我們看了多少,都很難內化為我們自身的經驗,充其量只為我們提供了認知能力的訓練機會,而不能 與自我的情感和審美發生關聯。網上的奇聞怪事很多,看起來好像豐富了我們的經驗,盡管這些事件是真的,但是對于我們自身來講,它們卻是模糊的、冰冷的、枯 燥的、虛假的,它并不與以情感維系的傳統文化和道德發生聯系。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看似信息通暢、交流便捷的優勢卻帶來了我們本能上對經驗的拒斥。
文學,甚至一切文藝,都是對經驗進行審美的藝術。假如經驗變得虛假,我們的文學也會變得十分可疑。當下的寫作,針對網絡經驗寫作的作品十分常 見。但是這些作品的通病也非常明顯:試圖用文學表達對日常的理解,闡釋人性的善與惡和社會生活的復雜性,但這種理解和闡釋充滿了邏輯的理性,充滿了設計的 精巧,沒有與自身的情感發生聯系,較少關涉主觀的審美。所以,在我們當下的很多作品中,說理性、批判性明顯強于抒情性。文學是情感的表達,但是我們沒有用 情感寫作,用的是理性的分析,寫作是無情的——基于對虛假經驗的抒情成為“偽抒情”——這也導致了創作的同質化,自然界無法生長出完全相同的兩朵花,但基 于同一模型制作的假花一定會是相同的。
講故事的人漸行漸遠,我們需要在網絡時代開辟將事件轉化為經驗的新途徑。那就是,打破信息的牢籠,將自我解放到歷史和現實之中,像路遙創作《平 凡的世界》、陳忠實創作《白鹿原》那樣,親臨文學發生的現場,為個人確立在歷史語境和在日常生活中的倫理坐標,以在場的姿態體驗人物的喜怒哀樂,并從中尋 找我之為我、家之為家、國之為國,民族之為民族的歷史文化基因,與人民、國家和民族形成審美共同體,將歷史、現實和集體的經驗內化為自我經驗,為個人書寫 尋找文學史價值,也為當下生活提供來自文學的精神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