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戰劇是國產劇創作中頗具特色的一個類型,也是考量編劇技術和價值觀念的一個劇種。從早期反特片到新世紀諜戰,懸疑、動作、家庭、情感等元素逐漸進入情節框架,表現手法不斷豐富,意義空間也獲得拓展。《懸崖》《北平無戰事》等一些作品還開始融入更多的文化元素與歷史反思。但這個高居收視前列的類型也因大量復制而陷入質量危機。諜戰劇還可以怎么拍?類型的突破在哪里?如何講述歷史與現實的復雜關系?國產劇如何提高質量,成為以上種種問題的癥結所在。
《父親的身份》以解放前夕國民黨秘密制定妄圖挑動美蘇沖突、影響國內戰局的“比基尼計劃”為主線,以追查潛伏的共產黨員俞北平的身份為副線,加入了情感、家庭、政治等元素。故事張力從后半部分進一步拉緊:情報真偽難辨、吳昆才困獸猶斗、黑索金圈套與反轉、籠罩全局的國際政治博弈大背景,加上情感發展多線扭結,情節環環相扣。瞬息萬變的勝負天平以及步步緊逼的壓迫感,構造出俞北平與鄭翊雙方殊死較量的對抗格局。從多線敘事、邏輯推演和細節勾連上看,盡管情節不無紕漏,整體仍表現出不俗的掌控能力。
不過,這部劇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在故事的發展機理之中加入了幾組特殊的人物關系,將多重人物身份投射到錯綜復雜的歷史環境中,呈現并思考危局之下的信仰與忠誠、個體的選擇與無常等命題。
父女關系是該劇的戲核。俞北平跟林莎這對“失而復得再復失”的父女,從身份不明的敵手到并肩作戰的伙伴,最后又忠于使命,父女如戰友般別離。俞北平跟小女兒丹妮則“得而復失”,落入圈套的丹妮一步步與父為敵,真相大白之時竟是無法挽回的離別。俞北平跟兒子林沖對面相見卻無法相認,父與子在大時代中殊途陌路。長兄之情可以讓林沖冒死為林莎犯軍紀,卻終因分屬不同陣營而不得不做軍人式的訣別。還有俞北平跟妻子、岳父等等,一系列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和矛盾關系都構成“纏繞”人物行動的絲網。這種破碎的家庭與親情一方面考驗著信仰與忠誠;另一方面使作品呈現著人心在現實和歷史抉擇面前的真實狀態。
同樣,故事中的“情感”也比日常情感更為復雜,集合了更多社會關系與歷史背景。張瀚民與俞北平前赴后繼、肝膽相照的戰友之情,程忠義對林莎深沉到被時代大潮吞沒的愛戀之情,何群對鄭翊及其共同命運的絕望之情,丹妮和遲又一之間沖動、脆弱、又被政治斗爭扭曲和利用的復雜情感……這些“夾縫中的感情”,既有人物命運受政局左右的痛楚,也有情理撕扯的“兩難困境”。鄭翊與徐文正這對師生,前者執著堅定到不近人情,后者自私貪腐卻似乎人情練達,最終都為各自的價值觀赴死不顧,既彰顯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也將時代浪潮下個人命運的掙扎和無奈刻畫得絲絲入扣。由此可見,主創對人物在歷史關口作出選擇的復雜動機的揣摩是用心而懇切的,這背后進行的是對歷史、人心、利益、信念的復雜與矛盾的還原和考量。
總體而言,《父親的身份》著力于復活諜戰故事中人物在歷史條件下無可遁逃的各種現實關系,力求用有血有肉的矛盾凸顯歷史感和人性厚度。俞北平的特工使命與家庭責任,使得他在內外危機之中擔負了種種別離和犧牲,其精神的崇高得以立體化呈現。其他人物如徐文正、鄭翊、何群、吳昆才、孫德利、程忠義等大小人物在危亡時局下的自保、掙扎、煎熬和傾覆無不刻畫得各具特色、入木三分。作品似乎想通過這些眾生百態織出一張時代之網,通過命運勾連盡量尋到歷史演變的痕跡。而一旦作品內部隱含了眾多的時代關系,這些信息的匯合將會形成一個開放的話語場域,豐富了故事本身的內涵。負傷的俞北平在幻覺中跟張瀚民的幾次精神對話,片尾飛機上的父親和城中的女兒不約而同凝視長空,還有覆滅之前徐文正的臨城之嘆……這些鏡頭流露出的超邁和悲憫,是種種恩怨情仇在塵埃落定之后讓觀眾得以反思的藝術留白。
用人物關系隱喻中國現代史中的敵友、親仇、對錯、善惡等對立面的纏繞,是近年國產劇喜用的敘述策略。但人為設定的親情倫理關系,有時反而會簡化甚至妨礙人們挖掘出深藏在生活內部各種不可剔除的矛盾和張力。事實上,現實世界復雜面的生長,根源還在生活本身。只有由內而外展現更本質的生命體驗,真誠追問現代人精神結構與特定歷史時空相匯時的真實處境,故事內涵的豐富性才有可能真正獲得開采。在這種意義上,電視劇創作呼應現實復雜性的努力還有待繼續。創作者需要用敏銳的洞察力突破題材平面化的陷阱,電視劇作為當今最重要的“意義媒體”所具有的價值建構功能才能得到實現。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