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生命 燭照千秋——看話劇《司馬遷》

　　國慶期間，觀看了北京人藝的新戲《司馬遷》(熊召政編劇，任鳴、馮遠征導(dǎo)演)，該劇洗練深刻，令人震撼。

　　這是一個大題材，寫了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國西漢時期的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和思想家太史公司馬遷。魯迅贊《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比欢鴮憽妒酚洝返乃抉R遷卻為此付出了心血、屈辱、痛苦和生命。劇作舍棄了許多司馬遷故事的枝節(jié)，只用五幕戲“廷諫”、“宮刑”、“還鄉(xiāng)”、“大雪”、“殉道”就概括了他的一生。這是只有大手筆才能做到的洗練。從“廷諫”寫起，便意味著略去了司馬遷的成長過程，一下子就切入司馬遷一生之中最艱難、最屈辱也是最顯生命光華的階段。李陵兵敗投降匈奴，漢武帝震怒，滿朝文武同聲譴責(zé)，只有司馬遷一人站出來陳書事實真相，為李陵辯護。在多疑的漢武帝心中，這辯護是在暗指兵敗與皇上重用外戚、貽誤戰(zhàn)機有關(guān)。這就是司馬遷下大獄、受宮刑的原因。此后，漢武帝將李陵的家族滿門誅殺，本有個復(fù)雜的誤判過程，劇本并未去管它。司馬遷受宮刑之后，曾做過一任中書令，劇本將這一段也跳過去了。這樣處理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需要。寫戲不是寫傳記，只要大的歷史背景、人生輪廓沒有走樣，至于怎么剪裁、構(gòu)思成一部戲劇，那是劇作家的事。沒有洗練，就不可能騰出篇幅去充分表達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就寫不出好戲來。

　　這部戲的深刻，是指它帶給我們心靈的震撼，超越了我們閱讀《漢書·司馬遷傳》的感受。比如第二幕，司馬遷在獄中針對漢武帝而激憤地喊道：“你比暴君還暴君，你比無賴還無賴！”這話在史料中是找不到的，但卻寫出了此時此地司馬遷內(nèi)心難以抑制的憤怒。再比如寫司馬遷面對生與死的抉擇時，他仿佛又見到了他的父親司馬談，父親說：“活著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死是為了完成自己�！薄吧�和死的選擇，就是要不要尊嚴(yán)的選擇�！边@才引出了司馬遷一連說了三遍的那句話：“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這句話本出自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但在劇場里看這段戲，卻要比讀原話來得更深刻。盡管我知道受宮刑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當(dāng)我看到舞臺上受盡牢獄之苦的瘦弱的司馬遷一步一顫艱難地走來，最后默默地爬上行刑的桌案時，我才真正感到了這位2400年前的中國知識分子所承受的痛苦、凌辱、悲憤和冤屈，感到了他那寧可受刑屈辱，也要活下去寫完《史記》的堅強的信心和毅力。任何一個正直、有良知的觀眾，都可以從這里看到什么是為人之道，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輕生死、重道義，為辯護真理剛直不阿，為實現(xiàn)理想獻出生命。司馬遷是一支紅燭，他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照亮了我們民族的千秋萬代。

　　除此之外，在這樣一部大悲劇中，竟有一個叫杜一刀的小人物讓我們關(guān)注。他本來是個勢利小人，由獄卒小頭頭破格升遷當(dāng)了夏陽縣令，最后有所醒悟才遠離官場，成了一個安然自在于街頭的推車賣水者。雖然這一轉(zhuǎn)變的合理性還可加強，但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和貫穿全劇，真是神來之筆，意味無窮。杜一刀不僅是一種世態(tài)的反映，同時也調(diào)劑了戲劇必要的節(jié)奏與氛圍，不過相對而言，此劇次要人物中的公孫賀、杜周、任安、韓三姑、司馬蘭，就寫得一般化了，以致演員在臺上沒有多少戲可演。這未免不是一種遺憾。

　　最后一幕“殉道”，是劇作家對于“司馬遷之死”的合理想象與虛構(gòu)，觀眾是接受的。戲中，司馬遷應(yīng)召去見漢武帝之前的“三拜別宴”，頗為動人。千言萬語盡在這無聲的訣別中。此時的司馬遷，早已將自己的死安排在了即將到來的日程上。一部記述上下3000年的皇皇歷史巨著《史記》已經(jīng)完成，忍辱偷生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死而無憾了。在他自盡之前，劇中出現(xiàn)的他與漢武帝的“思想上的巔峰對決”，在我看來并不是全劇的高潮，因為司馬遷的勝利早在《史記》寫完的那一天就已實現(xiàn)，而漢武帝雖然從未認(rèn)輸過，但他住在思子宮里卻至死也掙脫不了他給自己帶來的愧悔和遺憾。

　　我對話劇《司馬遷》的不滿有兩點：

　　一是對于矛盾的對立面人物漢武帝劉徹的刻畫，在創(chuàng)作上還放不開手，還有顧慮。不可否認(rèn)，漢武帝的雄才大略，曾在中國歷史上開創(chuàng)了一個光輝燦爛的時代，建立了當(dāng)時可與西方羅馬帝國相媲美的東方最大的大漢帝國，成為世界文明的中心。但漢武帝也有失誤和不足，比如連年用兵，徭役繁重；大造宮殿，窮奢極欲；專橫獨斷，殺人太多；拜神求仙，妄圖長生；聽信讒言，發(fā)生“巫患事件”，導(dǎo)致他與太子劉據(jù)之間發(fā)生了父子相殘的悲劇等等。功是功過是過，既不能因過而不見其功，也不能因功而忽視其過。寫司馬遷，就不能回避、淡化漢武帝在處理李陵兵敗、李陵家族被滿門抄斬、太子劉據(jù)之死、任安被腰斬等事件上的錯判和失誤。這是真實塑造司馬遷形象之必須，并不等于全盤否定漢武帝。

　　二是作為北京人藝的一臺好戲力作，演員的臺詞功力尚可進一步提升。馮遠征扮演的司馬遷，情感很真摯，總體上看是成功的；但有的地方語速過快，吐詞不清。有些關(guān)鍵性的臺詞發(fā)力過猛，聲音失去圓潤而不時呈現(xiàn)出嘶啞。王勁松扮演的杜一刀，演的輕松自如，屢見精彩；但其臺詞卻并不都能讓人聽得清楚。臺詞的功力，乃北京人藝第一位的“看家本領(lǐng)”，字字句句不可忽視，大演員名演員更應(yīng)如此。由此想到該院幾乎與此劇同時上演的另一部小劇場話劇《畫眉》。平心而論，那一臺并非名演員演出的戲，其臺詞卻比《司馬遷》說得好。其實在《司馬遷》中扮演司馬河的張福元、扮演漢武帝的于震，他們的臺詞也相當(dāng)好，可謂一清二楚、情理交融。可見只要認(rèn)真對待、嚴(yán)格要求，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