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唱歌最多的年代

1939年間，冀中軍區(qū)烽火劇社小隊員們在村頭演唱。前排右二為羅丹。

　　我的父親羅丹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晚年，回顧那段經(jīng)歷，他說：那是一個唱歌最多的年代。

　　通過父親回憶，我了解到，1938年，他在冀中參加了八路軍，因為年紀小，主要做鼓動宣傳。冀中是敵后中心地區(qū)，幾乎天天打仗。他和幾個小戰(zhàn)士到戰(zhàn)壕里喊口號、唱救亡歌曲，沒有一天離開過戰(zhàn)場。

　　說起那時候唱過的歌，年邁多病的父親不僅記得，有的還能唱出來。

　　“《八百壯士》是最早唱的。‘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zhàn)場……’這首歌當時鼓舞了很多中國人。一個四行倉庫八百壯士，一個二十九路軍大刀隊，那會兒不知道也不管是哪個黨的，上海在哪兒也不知道，就知道不能做亡國奴，寧死不投降。戰(zhàn)斗前，我們一到戰(zhàn)壕，一唱起‘中國不會亡……’有戰(zhàn)士就說：嘿，你看小羅他們，這么點兒小孩都不怕死，咱們二十幾的爺們兒也不能裝熊呀！戰(zhàn)士們的士氣真就鼓起來了。我們那會兒就起這個作用。”

　　從父親沙啞的歌聲里，我聽到一個有血性的中國。

　　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回憶了一些抗戰(zhàn)時期唱過的歌，有“同胞們，大家聽我講，我們的東鄰居有個小東洋，幾十年來練兵忙，一心稱霸王，要把中國亡，咿呀嘿……”“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向前走，別退后， 犧牲已到最后關(guān)頭……”還唱過《五月的鮮花》《到敵人后方去》《在太行山上》《黃河大合唱》等，他說這些歌是抗大二分校和東北流亡學生教唱的；還有蘇聯(lián)歌曲，像“同胞被殺害了，土地被搶占了，誰都知道我們祖國的土地是神圣的，空氣可以自由地呼吸……”

　　陷入回憶中的父親很感慨：“你別看戰(zhàn)爭那么殘酷、艱苦，吃不飽飯，行軍走那么遠，睡不了覺，頻繁地打仗，就那樣，人們的情緒仍然高漲極了。一到新地方，只要沒有敵情，我們或在當街、場院，或在趕集的空場上搭個土臺子，站在上面，就用實嗓子唱，什么伴奏也沒有，可有感情！每次一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我們唱著唱著就哭了，戰(zhàn)士和老鄉(xiāng)們也跟著掉淚。”

　　那時候動員民夫當兵，他們唱：“河里水黃又黃，東洋鬼子太猖狂，昨天燒了王家寨喲，今天又燒張家莊，逼著那青年當炮灰，逼著老年送軍糧，這樣活著有啥用喲，拿起刀槍干一場……”“叫老鄉(xiāng)，你快去把戰(zhàn)場上啊，快去把兵當，日本鬼子來到咱家鄉(xiāng)，老婆孩子遭了殃，殺人又搶糧！”“你別說，日本鬼子難找我，我就想快活，你不當兵，我不拿槍，沒人打仗亡了國，我看你怎么享快活！”父親唱得很吃力，但仍能感受到調(diào)調(diào)兒里滿含的愛恨。“哎呀，唱的和聽的都真激動呀！你看那街上，老鄉(xiāng)就呼啦啦真跟著來呀，有的還牽著自家的牲口……有的老頭老太太拿著鐵鍬、鋤頭跟著來挖戰(zhàn)壕。我們是在平原地區(qū)，到一個村先要圍著村挖戰(zhàn)壕。那戰(zhàn)壕有一人多深，在里頭低著頭可以走人。因為敵人說來就來，沒有戰(zhàn)壕，敵人武器好，歪把子機槍厲害，我們犧牲的人就多。”

　　父親還講過一件趣事。“那時候，我們的裝備不行，眼看我們的戰(zhàn)士跟日本人拼命，就用槍把掄，用大刀砍，用石頭砸，用牙咬……那會兒，一個戰(zhàn)士有三兩顆子彈就不錯了，看著戰(zhàn)士背的子彈帶鼓鼓囊囊的，其實好多都插著鉸成一截一截的高粱秫秸桿兒，為了好看和唬人呀。有首《游擊隊歌》，‘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就給改了詞兒，‘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都是一個臭的’。”唱到“臭的”時，父親像當年那樣有意拉長了音，然后嘿嘿笑起來。

　　說起抗戰(zhàn)時期唱過的民間小調(diào)，父親記得的有：

　　唱日寇暴行的：“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淚多。張家花大姐，鬼子奸淫過，大姐眼里含滿淚，淚珠流到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淚多。東洋狗強盜，殺人滿山坡，滿山滿溝血橫流，鮮血留到滹沱河。”

　　唱兒童團的：“我是小列寧，從小干革命，勤學習，愛勞動，人人夸我小英雄。”“春天里，春風吹，花開草長蝴蝶飛，大街上，哨子吹，兒童團要開大會……”

　　唱選舉的：“綠油油的莊稼，滿山遍野青紗帳兒起，狗兒他爹孩子她媽，張家的長工李家的閨女，都來喲，來選舉呀，哎喲喲都來喲來選舉，要選那打鬼子實心眼兒的，千萬別選那壞蛋皮，哪怕他肚子里多詭計，嘿，噶咕地家伙喲，咱就是不選你。”那時候好多農(nóng)民不識字，就拿綠豆、紅豆選舉。

　　唱擁軍的：“我給抗日戰(zhàn)士洗衣裳，男的打仗女的來幫忙，濕的這樣，哎呀這樣，哎呀哎呀——真臟！”那時候農(nóng)村比較封建，他們先動員小媳婦學唱，回來再教年輕的姑娘唱。后來成立了婦救會，連老太太都跟著學唱。“別看這種小調(diào)沒有作者名，1938年到1940年間，在根據(jù)地很流行。它們曲調(diào)簡單，特別上口，歌詞也通俗易記。我那會兒10歲，現(xiàn)在80歲了，還記得呢。”

　　父親還講過一個用唱歌勸降的故事。

　　“有一次，打叛變的王鳳剛，他在大清河北的大王莊，炮樓修在村子里。我們包圍了他，到了靠近據(jù)點的地方，躲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隔著窗戶，大同志就讓我唱那個勸偽軍兄弟反正的歌。也沒喇叭，就拿那個洋鐵片卷巴卷巴當喇叭。嗯——這個歌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意思就是勸他趕緊投靠同胞，不要給日本人當漢奸。

　　他聽見了，知道是我唱的。他不打槍，就聽著。

　　王鳳剛怎么知道我？投敵之前一次作為友軍，他到我們團做客。我們團長崔文炳、政委陳德仁、政治處主任蔣崇璟在一個地主家的大房子里請他吃飯。團長派人把我叫去，說：‘小鬼，給他唱個歌兒。’我就清唱了一首抗日歌曲，‘同胞被殺害了，土地被搶占了……’挺長的，居然一下全唱下來了，把他們打動了。那個王鳳剛也流淚了，說：‘唱得真好。’叫過勤務(wù)兵，賞我兩塊鋼洋。還拿著鋼洋敲敲給我聽。”

　　父親一位老戰(zhàn)友的女兒曾跟我講，她認為自己的父親當年不是戰(zhàn)斗部隊，只是演演戲，唱唱歌，所以對他的經(jīng)歷“不大感興趣”。

　　我轉(zhuǎn)述這段話時，父親說他想起了《抗敵劇社社歌》，然后用盡氣力唱起來：“我們?yōu)橛⒂碌膽?zhàn)士而歌唱，把大眾的生活、斗爭演出在舞臺上。藝術(shù)是我們的武器，舞臺是我們的戰(zhàn)場……”

　　2010年，父親走了。

　　他說自己是幸運的。當年，他眼瞅著和他一塊唱歌的戰(zhàn)友馮連普、黑棗被日軍炮彈炸死。

　　今年，抗戰(zhàn)勝利70年了。我很懷念與父親同命運的那些人們。聆聽父親，就像跟隨他回到那個唱歌最多的年代，面前又浮現(xiàn)出他眼角閃射的淚光和挺起的微駝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