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語言學家、文化學者周有光先生已109歲高齡了。回顧7年來我與周老接觸的點點滴滴,我愿將一些體會與讀者分享。
2008年端午節,我第一次登門拜訪周老,是以“寧夏平羅國務院五七干校”校友的身份。也許有人會奇怪怎么會有跨越50歲的校友,其實這完全是拜時代所賜——那時,周老是被改造的“反動學術權威”,而我是隨父母下放,在造紙廠切草班出苦力的小童工。命運在38年前有了交集。此行除了探望和敘舊,更是為了向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學問家討教。
保姆把我們領到周老的書房,周老笑瞇瞇地握手相迎。他興致很高,和我們一起回憶那段難忘的“高級勞改”的日子。他笑道:“許多人下去不高興,我倒很高興,不后悔。想想看,假如不下放,不到那里去,中國有這樣一個地方,我卻不知道。”我們談起令岳飛壯懷激烈的賀蘭山,談起大渠上的沙漠衛士沙棗樹,談起連天大漠中的芨芨草……周老還給我們講了“9·13”以后開大會,恰遇雁隊集體飛過天降“糞雨”的趣事。這件事,后來被許多人引用過。但不知為何,我問當時干校其他的一些長輩,他們都說沒有印象了。我想對此惟一的解釋是,有“周百科”之稱的周老,即使在那困頓的年代,也對自然界的奇妙現象有著特別的敏感;一般的人,自己的愁苦事還顧不過來呢,哪還有精力去關注大雁拉屎的事。
臨別,周老送給我幾本書:《百歲新稿》《學思集——周有光文化論稿》和《周有光百歲口述》等,對我說,他85歲退休后,“離開專業的井底”,每日大量看書、看報,“發現井外還有一個無邊無際的知識海洋”,他在進行“自我掃盲”。他說:“老來讀書,我首先想了解三個國家:中國、蘇聯和美國。了解自己的祖國最難,因為歷代帝王歪曲歷史,掩蓋真相。考古不易,考今更難。”
閱讀之余,他把感興趣的東西隨時記錄下來,寫成通俗的短篇雜文,平均每個月發表一篇。從90歲到100歲,集成這些文化雜文集。
那次拜訪之后,說實話,我被這位睿智的百歲老人迷住了。那個時候,我正為歷史、現實的一些問題弄得很迷惘、很困惑,我開始一本接一本地讀他的書。
我特別注意到他的“雙文化”觀點。這是與學界耆宿季羨林先生很不相同的一種文化觀,大意是說,國際文化是世界各國所“共創、共有、共享”的共同文化,正在突飛猛進,覆蓋全球。目前每個國家都生活在傳統文化和國際現代文化之中,享受“雙文化”生活。
讀了周老的書,我有一種“頓開茅塞”、“振聾發聵”的感覺。于是,我在自己的博客上寫了一篇文章《周有光先生的“雙文化論”》。
過了些日子,我突然接到周老兒子周曉平先生的電話,他說,爸爸很喜歡你寫的文章,約你去聊天。
我不免有點“受寵若驚”,趕忙前去赴約。先生見我來,非常高興。打開話匣子,一聊又是兩個小時。
原來,先是民盟中央刊物《群言》在2008年第12期上發了我的這篇文章,老作家邵燕祥看到,寫了《報周有光先生書》,發表在2009年1月9日《文匯報》上。邵先生說:“您以平實的言語,講了一個關系人類命運當然也包括中國命運的大問題,深入淺出,舉重若輕。”后來,《周有光先生的“雙文化論”》又被《雜文月刊》《文藝建設》等雜志轉載,還被沈從文之子沈龍朱先生收入周家和張家的家庭雜志《水》;一些網站也轉載了,點擊率還挺高。
我很高興,能為傳播周老的真知灼見做一點工作。從此,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去拜望周老,聽他談天說地。周老也時常把他新寫的,或者他看到認為不錯的文章復印下來,讓保姆通過郵局寄給我。
一天,我去看望周老,正趕上他在伏案工作。桌上擺著一臺老式電子打字機,周老端坐桌前,正全神貫注地整理自己的文章——從一張三寸硬盤重新存貯到另一張盤上,并編目錄。周老打字速度很快,他告訴我,他用的是“雙打”輸入法,一個音母、一個韻母就可打出一個字,而拼音法正是周老所創,可謂爛熟于心。于是這位已逾百歲的老人打起字來竟比一些年輕人還快。保姆小徐告訴我:“爺爺每天都這樣在打字機前工作,一干就是半天!”
這臺打字機,是上世紀80年代日本夏普公司面向中國市場研制的產品,周老在漢字輸入的關鍵技術上給過他們指導,這是夏普酬謝的贈品。后來隨著電腦技術飛快發展,這種小型電腦很快被超越,用的人很少了。但它卻一直伴隨著周老,成為他文字工作的忠實助手。
就是用這臺打字機,他以驚人的速度寫作。104歲出版了《朝聞道集》,105歲出版了《拾貝集》,106歲時《文化學叢談》又如期問世。這些書,在海內外讀者,尤其是知識階層的讀者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時竟然脫銷。令我驚訝的是,在這幾本書里,周老都以《從“河東河西”到“雙文化論”》為題將我的文章收入,還加了這樣的說明:“改革開放初期,掀起一陣文化問題的討論。后來,人們的興趣轉變,不再談文化了。這時候,龐旸女士發表一篇討論文化的文章,好似夜鶯孤鳴,清醒耳目。龐旸介紹周有光的‘雙文化論’,用筆簡明扼要,勝過周有光原文。周有光反過來介紹龐旸的文章,要點如下……”這樣的評價,令我感動之余又有幾分慚愧——本來那只是一篇介紹、闡述周老觀點的文章,老人卻用這樣的方式給我以勉勵。人們說起周有光等碩果僅存的“五四一代”知識分子,論起他們對當代文化的特殊貢獻,常用“老年人燃燒,中年人取暖”來形容。而周老正像一團繼續播撒“德”“賽”之火的明亮火種,溫暖、激勵、鼓舞著我們這些后來學者,向著人類先進文化發展之路,向著中華復興崛起之路,探索,再探索。
我曾想為周老寫傳,為此還特意自費去周老的家鄉常州,以及他生活過的蘇州、重慶等地采訪。后來聽說這個題目已有人寫,我就打消寫傳的念頭,轉而幫助周老整理他的口述錄音。有段時間,我常帶著錄音機去周老家,把他對錄音稿的修正和說明記錄下來。但這項工作也因我的一些原因沒有持續完成。后來此稿由其他編輯修訂整理,以《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為題出版了。在出版前的研討會上我拿出了自己當初的整理筆記。雖然不能說有多大貢獻,也算是略盡綿薄之力了。
周老曾給我畫過一幅“人生軌跡圖”:人生像地平線上半輪太陽,從0歲到20歲,是上升期,20歲到80歲,平穩的盛年期,80歲開始,慢慢向下滑落,卻依然發著熱,閃著光,100歲出局。這幅圖對我有很大的鼓勵,覺得自己不過才到“平穩的盛年期”之中段。古人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而周老早已超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圖,百歲以后發的光,更加明亮。
那些年,常有一些朋友讓我帶他們去拜望周老,對這樣的請求,周老總是慨然應允,熱情接待。我覺得,他很高興與后輩人交往,從來人身上捕捉外界的信息,也將自己一個世紀的人生經驗與大家分享。訪客除了討教,還免不了要求題字、照相錄像,周老總是不厭其煩地滿足他們的要求。周老謙和的態度和幽默的話語,令每一個來訪的人如沐春風,留下難忘的印象。因此,他的小書室總是高朋滿座,談笑風生。就在今年年初,我和社科院的張森根先生去拜望過109歲生日的周老,還在他家樓下看到許多鞋套——那都是一天里來拜訪的人留下的。
周老的觀點,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贊成,相反還引來一些持不同意見者的非議甚至咒罵。對這些罵聲,他不僅不煩惱,反而十分歡迎,經常讓我們把看到的不同意見告訴他。他說:“真理不怕批評,批評是真理的營養品”,認為有爭論是好事,是社會的進步。
人們求周老題詞,他題得最多的是“不要從中國看世界,要從世界看中國”,“了解過去,開創未來;歷史進退,匹夫有責”。這兩句話,顯示了周老的全球化視野和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