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萊亞諾《火的記憶Ⅰ：創世紀》破解被綁架的記憶

　　我第一次讀到加萊亞諾，覺得作者好像從書中跳了出來，背后還有一群群穿上彩色織布披肩的拉美原住民，他們一臉扭曲，張大嘴巴，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加萊亞諾是我的啟蒙導師，他揭開了人類孤獨千年的歷史。拉丁美洲地區是歐洲資本全球化后最早被掠奪的地區之一，其后歐美在非洲、中東和亞洲重復其在拉美的殖民手段。加萊亞諾向世人揭示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其實那也是我們的血管，由此我們想到，我們是否也感到共同歷史的痛楚？

　　拉丁美洲的知識分子一直抵抗在自己土地上成為“他者”。這是否與他們祖先不屈的性格有關？從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人到中美洲的瑪雅人，再到南美洲的印加人，都出現過不少拒絕西班牙征服的頑強抗爭者。他們從遠古活到今天，從未在拉丁美洲這片大陸上消失，并且化作標桿，引領后人。

　　加萊亞諾的作品雖然述說拉丁美洲被掠奪的故事，但這同時也是自古以來強者掠奪弱者的普遍故事。由古至今，日光之下無新意，加萊亞諾剝去層層歷史的偽裝后，揭示的是駭人聽聞的“文明”本質其實是野蠻。

　　在2009年的美洲高峰會上，時任委內瑞拉總統的查韋斯突然趨前，將加萊亞諾的第一本史書《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erica Latina)的西班牙文原版，塞進美國總統奧巴馬手里，在這特殊的歷史時刻，拉丁美洲領導人要美國總統直視他們被切開的血管。查韋斯此舉，令這部沉寂的作品得以復活，一躍而居亞馬遜暢銷書榜的第二位。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后，拉丁美洲在新舊殖民主義下如何被西方掠奪。該書被視為紀實版的《百年孤獨》，手法魔幻。書中所述充滿“不太方便的真相”，因此逃不過軍人獨裁政府的查禁，加萊亞諾也逃不過上世紀70年代拉美知識分子的命運，他被迫噤聲流亡，輾轉來到西班牙，生活困頓，不過壯志依然。《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出版后，他開始潛心構思一部有關美洲千年歷史的巨著。在拉美殖民地宗主國的國家圖書館里，他不僅看到拉美，更開闊至整個美洲；他不僅要呈現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后的幾百年歷史，更要梳理整個美洲近千年土著居民歷史的研究。換言之，他要把北美和加勒比海也納入宏大的美洲論述里。

　　上世紀80年代，加萊亞諾寫出了《火的記憶》，他用神話和詩篇回溯美洲千年的歷史，該書一出即與《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并列為美洲歷史的另類經典記述。該書記載了美洲的“千年孤寂”。由于它面對的時間維度和空間層面十分廣闊，加萊亞諾便以三部曲來完成。

　　在《火的記憶》中，作者首先要擺脫由歐洲殖民者主導的“美洲概念”，他們認為美洲在他們到來之前是黑暗與蒙昧，美洲的發展得助于歐洲人的教化。而歷史證明，美洲大陸被殖民之前，絕非蠻荒世界，它曾富庶繁盛，并為后世留下了多個高度發達的文明。在這片土地上，也曾出現有關創世紀的神話傳說、有系統的哲學思想，以及科學發明和文化藝術等。

　　加萊亞諾要做的，就是重塑歷史、重塑身份，以抗衡歷史謊言。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說：“幾百年來，拉丁美洲不僅被掠奪了金、銀、硝石、橡膠、銅和石油，而且遭受了記憶的侵占……作為作家，我想為拯救整個美洲被綁架的記憶貢獻綿薄之力，特別是拉丁美洲這片被人輕視的深情土地的記憶：我想同她說話，分享她的秘密，詢問她誕生于何種多樣的土壤……”

　　因此，《火的記憶》企圖把氣息、自由和詞語還給歷史。作者想還原歷史真正的面貌，但卻只能以個人風格和方式去書寫、反諷和戲謔；作者也沒有局限于體裁，它涵蓋雜文、史詩、記錄文獻、編年史冊……無論怎樣，一切都會按史實基礎而成。

　　既然體裁不拘一格，作者便在書中跳出不同的舞姿：書中有神話傳說，也有注有年份、地點和出處的歷史事件，其中有被遺忘的角落，或被扭曲的人物，透過具有深長意義的小故事，讓讀者看到拉美人民被抹殺了的身份印記。

　　《火的記憶Ⅰ：創世紀》開篇即以生氣勃勃、色彩斑斕的創世傳說，吸引了讀者。無可否認，要了解某個地方和民族的精神文明，便得先了解他們在神話故事中所塑造的宇宙觀，而美洲的神話，無疑充滿豐富的想象：天、地、人之間的關系，從太陽、月亮到銀河的誕生，還有溫哥華島土著有關潮汐漲退的傳說、安第斯山脈祖先對大洪水的神話記載、瓦哈卡谷地的烏龜故事以及玉米造人等，世界的“最初的聲音”就好像源起于美洲大地上。

　　在瑰麗的神話之后，殖民時代正式開始，有血有肉的小故事一個接一個，關于征服與壓迫、反抗及斗爭，從加勒比海的古巴、位于北美洲邊沿的墨西哥，到中美洲的危地馬拉，以及南美洲的厄瓜多爾、秘魯、哥倫比亞、智利等，征服者的猙獰面目、被迫成為農奴的勞苦大眾，還有拒絕服侍異邦人、壓迫者的婦女……原本被遺忘的人與事，紛紛在加萊亞諾筆下還魂，作者在字里行間貫注了深沉的情感，他沒有刻意去寫一部客觀中立的歷史作品，因為對自己土地有著深沉的愛，便無法保持距離，只好坦陳一切，絕不后悔。

　　《火的記憶Ⅰ：創世紀》為第一部曲，記事至17世紀，這段奇特的歷史旅程令我們知道，可以有另一種書寫和閱讀歷史的方式，以破解被綁架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