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斯蒂芬·歐文)在《初唐詩》中說:“在‘盛唐’面前,其他任何朝代的詩歌都黯然失色”,“這是文化繁盛與文學天才幸運巧合的時刻。”縱覽古今華夏,何以惟獨唐朝“幸運”地出現了井噴式的天才潮涌?何以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引車賣漿之流都能進行詩歌創作?我無法將這種繁榮歸于“巧合”。
唐朝“文學天才”的涌現是因為那是一個尚詩的社會,詩歌成為評價一個人志趣高下、能力大小的標準,乃至成為全社會的價值追求。唐玄宗見李白,“不覺忘萬乘之尊,與之如知友焉”。連綠林豪強路遇詩人李涉都不索錢財,只求一詩。“暮雨蕭蕭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便是李涉保住性命的特赦令。連山賊草寇都推崇詩人,喜歡詩歌,能夠為了一首詩而放棄“職業操守”,可見全社會對詩人和詩歌的重視程度。所以,唐詩在唐朝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種文化潮流,或者叫文化時尚。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在寫詩和讀詩的路上。
雍容平和的社會對唐詩形成了質的規定:高遠樸實,自然干凈。傷感詩哀而不怨,絕不悲悲戚戚、哭天搶地;揭露詩含威不露,絕不義憤填膺、尖酸刻薄。文如其人,詩為心聲。唐詩是表達,是敞開,是唐代社會的真實反映,是唐人精神風貌的生動描容。唐詩是不可以仿造的,是不可復制的。
上世紀末,朦朧派詩人舒婷曾經給顧城寫過一首詩《童話詩人》:“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你的眼睛省略過/病樹、頹墻/銹崩的鐵柵/只憑一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出發。”顧城自己寫道:“世界纏成一團——/罪和愛,虛偽和名聲,權力和路/只是忘卻了我”。詩人或許就是這樣的混合體——在童真與深刻中游走,惟一不變的是一顆干凈敏感瘋狂的心。在如今這個紛繁多元的時代,許多瘋狂的行為都被視為正常,偏偏一個瘋狂的詩人卻難有立錐之地。在物質主義的溫床上,詩人無所適從;消費的狂舞下,詩人落落寡合,痛苦而孤獨。他們的心被磨出了厚厚的繭,麻木在一飲一啄的炊煙中。
我們的詩歌在現代化的巨輪碾壓之下,不同于《太陽》里手指落日,眼含塵土和熱血,扶著馬頭倒下的無頭英雄,當代人的精神不是在某場戰役中集體陣亡的慘烈,而是在工業齒輪的日漸蠶食中沉默。
如果歷史是一個回環的過程,唐詩的年代走了,我期待著它還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