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向田邦子

　　聆聽向田邦子是一個既艱難又愉悅的過程。你必須像《隔壁女子》中貼在墻上偷聽鄰居動靜的幸子一樣，一邊耐心發現，一邊佯裝鎮定。她完全不是文學史意義上“高大上”的作家，而更像是一個深諳你內心秘密的閨蜜、一個傾訴欲極強的普通婦女、一個時常與你說體己話的鄰家大姐。她的小說寫的是家長里短，而不是家國情懷。

　　還是要從《隔壁女子》開始說起。這是向田邦子最讓人驚艷的作品之一，小說這樣開頭：

　　縫紉機是不會騙人的。

　　雖然它只是部機器，卻比踩著它縫衣的女人更老實地說出女人的心情。

　　因為又到了聽見那聲音的時候，因為不想聽，所以她比平常更用力地踩踏縫紉機，但縫紉機只是咔嗒咔嗒地敷衍了事。

　　剛剛流產不久的時澤幸子因為“娘家的父母交代30歲之前一定要生出第一胎”，于是離開職場，做起了家庭婦女。為了補貼家用，幸子每天都會做些家庭手工，縫紉機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幸子的老公集太郎是個略顯沉悶的上班族，在這樣“不能說是幸福，但也不能算是不幸”的日子中，惟一能夠引發幸子熱情的，便是聆聽隔壁房間那神秘的聲響——鄰居峰子是酒店媽媽桑，憑著對聲音的敏感，幸子可以明確分辨出入峰子房間的男人。常常是，在隔壁房間急促的喘息聲和微微晃動的墻壁旁邊，幸子“自己也不對勁起來，開始渾身發熱”。每當這時，她只有拼命地踩踏縫紉機的踏板，一方面想要它的聲音蓋過隔壁那引人又惱人的聲響，一方面也想以此掩飾內心的不安和羞恥。

　　直到有一天，幸子聽到一個低沉而響亮的男人的聲音從隔壁傳來，那聲音像讀詩一般地念著前往谷川岳的每一個車站名稱。這個男人用平凡的站臺名稱挑逗著媽媽桑峰子；墻的另一邊，寂寞的幸子完全被這迷蒙而甜膩的聲音迷住了，她耳根發熱、呼吸困難，意亂情迷。于是，幸子開始不動聲色地尋找聲音的主人。一次，在峰子的小酒館中，幸子終于遇到了他——年輕的麻田。

　　故事此時進入高潮，已婚的傳統婦女時澤幸子在年輕的麻田身上，再次找到了自己體內壓抑已久的激情。當她在內心默默地將這段感情定義為“一場今生惟一的戀愛”時卻發現，錢包里多了三張沒有印象的新鈔——是的，那個她以為重新點燃了自己的男人，用三萬元買了她。“就結果而言，她蒙上了主婦賣春的污名，她必須將之轉換成戀情”。于是，不甘心的幸子拋下了東京沉悶的家庭和丈夫，追隨麻田到了紐約。在這個充滿自由與獨立氣息的都市中，幸子與麻田像熱戀中的情侶，度過了美妙而短暫的時光。三天后的一個晚上，睡夢中的幸子起身找水，碰倒了房間里的東西，才忽然發現，自己身處的這個地方，早已不是熟悉的家。不安與惶恐頓時吞噬了她，不久，她將麻田的錢還給他，獨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小說最后，私奔未果的幸子與差一點就出軌的集太郎在那個熟悉的家中重逢。生活終于回到原來的樣子，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當在巴士車上看到窗外的峰子坐在摩托車后面抱著男人的腰大笑著時，幸子“很想打聲招呼，說些什么，但是紅綠燈變成了綠色，兩輛車之間的距離逐漸越拉越遠”。

　　一定有許多熱愛獨立與自由的人瞧不上這個結尾。出走的娜拉就這樣悻悻地回來了？女權主義者大概會對此捶胸頓足。幸子在紐約時曾告訴麻田：“自由和獨立……女人一旦結了婚，這兩樣就全都失去了。不能夠愛上別人，談戀愛也成了滔天大罪，在以前甚至會被殺頭。結了婚的女人，都是做好了赴死的決心才談戀愛的”。既然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家庭、聲名、未來……都一定被幸子拋之腦后了。那么，決絕的幸子又為什么在幾乎已經抓到新的幸福時選擇了離開？

　　這時，我們必須請出躲在故事背后的作者向田邦子。這個被稱為“大和民族的張愛玲”的女作家，跟張愛玲一樣，擁有一個殘破的家庭和無比坎坷的情路。向田邦子的父親性格暴躁，中晚年時曾有外遇，母親因此變得十分脆弱。作為家中長女的向田邦子，從此擔起了照顧母親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的重任。在《向田邦子的情書》中，妹妹回憶道：“媽媽就算面臨了家庭危機，也不會跟娘家或自己的兄弟姊妹訴苦、商量。她惟一的依靠是長女邦子，只有邦子最了解媽媽的心情。于是邦子成了幕后支持家人、解決家庭危機的救星。”35歲之前，不論工作多繁忙，不論經歷了多大的感情風暴，向田邦子都沒有離開那個氣氛古怪、岌岌可危的家。即使晚上寫作到很晚，第二天早晨，她還是會如期出現在飯桌上，目送父親出門。即使家庭殘破，她仍盡最大努力拼命維系著難以割裂的血脈親情。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向田邦子不愿意把幸子扔到那個陌生而充滿新希望的城市，她要幸子回來，回到原本的生活中來，因為對于幸子而言，穩妥的安全感和日復一日的習慣比誘人而冒險的激情更加重要。

　　父親出軌導致家庭氛圍緊張壓抑，母親逐漸失去樂觀和決斷力，弟弟妹妹還小，經濟狀況越來越拮據，這一切，長姐向田邦子只能全盤接受，她從不在家人面前表現出絲毫惶恐或難過，相反，這個瘦弱的年輕女子，以超乎常人的堅強和勇氣，一個人支撐著家庭渡過難關。就像《核桃里的房間》中的桃子，“每次下班回家看見公寓的房子，桃子總覺得自己家顯得特別暗淡。站在家門前，她總要先深呼吸一口氣，才大喊一聲‘我回來了！’走進屋里。”

　　于是，便有了向田邦子的另外一些作品，比如《幸福》中，素子的父親在某次出門釣魚時偶遇行李寄物處的多江，從此拋棄妻子。《核桃里的房間》中，個性正直老實的父親一天出門上班后，再也沒有回來。之后才得知，原來父親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與賣關東煮的老板娘在一起。《木屐》中，浩一郎意外發現個性古板耿直的父親居然在外面有女人，還生下了私生子……可以看出，父親出軌不僅改變了向田邦子的生活軌跡，更造成了她內心揮之不去的對感情與家庭的不信任，她一方面對此惶恐不安，另一方面又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堅強。也惟有這種勉強保持的堅強，才能讓她在殘忍的現實面前不至潰敗。我甚至覺得，向田邦子讓幸子回家，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自己父親再也不回來的一種補償。向田邦子的小說十分關注家庭主題，她的許多作品都是在揭示那些看似波瀾不驚的家庭內里的驚濤駭浪。

　　這一切，似乎直到N先生的出現才有所改觀。大概只有面對這個比自己年長甚多的男人，向田邦子才會說出內心的累與怕。在與N先生的通信中，向田邦子向他傾訴對寫作的不自信、對未來的不確定以及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似乎只有在N先生面前，向田邦子的世界才豁然打開了一個口子，那個獨自領受一切的她才終于可以與這個世界對話。然而，N先生有家室，這段不倫之戀最后似乎是以男主角的自殺而告終。直到52歲那年因飛機失事而告別人間，向田邦子始終未婚。

　　閱讀向田邦子并不是輕松的享受。她讓人懷疑，是不是每一個看似美滿的家庭背后，都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對于每一個個體而言，向田邦子的小說總能讓人從中找到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問題和苦惱。這種苦惱通常不足為外人道，你只能將它藏在心里。大部分時候，它并不致命，然而每一天，你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像種子一樣，在你心中慢慢長大。我們與邦子一樣，不管外面是艷陽高照還是疾風驟雨，都必須獨自面對，即使最親近的親人、愛人也無法分擔；甚至有時候，他們就是給你帶來最深傷害的那個人。但你又無處可逃，或者說根本是賴著不想逃——在這茫茫人世間，除了身邊這個破碎的家，還有哪里能給你帶來一絲一毫的溫暖？于是，你不得不作罷，只能告訴自己，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