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時代的人性之謎——評張洪興長篇小說《一諾千金》

　　現代世界是駁雜、豐富的，將世界的無限多樣性以文學的名義最大努力地表達出來，對作家既是一種責任、義務，也是巨大考驗。《一諾千金》描寫的是現代社會復雜曲折敏感的企業改制歷程和人與人之間有關利益與非利益的尖銳矛盾沖突，其間有美酒咖啡鶯鶯燕語，也有圖窮匕見劍拔弩張。企業經理、政府官員、富家公子小姐……各色人等紛紛登場，在企業改制的現實背景下隱藏著錯綜復雜的人際爭斗、利益分配和情感糾纏。作品人物眾多，事件繁雜，出諾必踐是其訴求的核心，戀人間、夫妻間、商務間、父女間、情人間、上下級間的所有口頭或書面約定，建立在所有利益之上或超越利益關系的“一諾千金”讓凡俗的生活得以精神的提升。

　　《一諾千金》安排了兩組故事結構：一組是圍繞佳華化工廠與中奇化工集團合作、重組、整合、兼并而呈現的企業風云錄，一組是回放在肖劍、楊晉、陳科特等周圍的女人們的精彩或不精彩的故事片段。從表層上，《一諾千金》是寫工業改革的，但其實是在寫人、寫人性、寫人性精神。作家張洪興摒棄了題材原本內涵上的束縛，找尋到適合當下工業與人的美學視角，將企業改制回歸到現代人的生存背景，彰顯在現代化進程中人的精神希望與價值追求，小說把對美的人性、美的道德、美的生命的浪漫追求與在現實、歷史、社會中的沖突，執著地張揚起來，形成一種抗衡的力量，這種精神的對抗在小說中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張力，無限地彌漫于作品的字里行間。

　　小說的核心故事是圍繞佳華化工廠改制形成的矛盾關系展開的。苗熙作為廠長，當然地成為整個事件的漩渦。他是東海市化工界的領軍人物，隨著市場經濟的全面深入，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工廠生產形勢日趨嚴峻，產銷兩滯，人心思動，鈦白分廠連續幾個月發不出工資，連退休老廠長都參與上訪，煩惱事情一個挨一個。他是一個國企老總，但更像一個消防隊長，他的很大部分精力不是在抓生產，而是在協調關系，可恰恰就是人際處理上的失慎給他帶來了一系列麻煩。他得處理副市長小舅子公司的貸款擔保，處理經委副主任老婆舊奧迪頂賬的要求，他搞廠級副職和中層干部調整，讓政敵陳科特副廠長等下課，得罪了一大幫人，老婆摔傷，女兒出走，他內外交困，四面楚歌，一張300萬的借條丟失和稅務局查賬將他送進了“雙規”的大門。盡管他因前妻楊鈺一封交給紀委的信解除“雙規”，但這時讀者看到的卻已經是一個蒼老的苗熙：他失憶的女兒、行將死亡的前妻……在讀者的視界里他基本就是一個失敗者，夫妻、父女、情侶、上下級，展示的大多是他走背字的情形，但處在兩種體制的結合部，他為企業而戰不得全身而退則又是可敬的，他為履行對工人的承諾，結局壯懷激烈，令人深思，但的確顯示了一個時代某種人生的多面與復雜。他有苦惱，有困惑，有牢騷甚至憤怒，面對人生的脆弱和無常，面對功敗垂成的痛心與無助，他流過淚；面對無義的壓制、刁難，他仍有九死不悔的追求與無私的奉獻，這是小說給予他的性格特點和精神表征。苗熙身上體現著素樸而平靜的對企業對職工的誠摯與愛憐，所以博大而深沉，強烈而癡迷，在他充滿艱辛的人生中，精神得以高揚。

　　張洪興對無邊的現實抱有敬畏之心，以工匠般樸實的技藝描繪現實的風云際會，他以一種世事洞明的眼光重新打量周邊的現實，深厚的基層生活體驗和領導機關的職場閱歷，使他燭照現實的視域變得更加質樸明朗，直面現實精神，以自己濾色的法眼觀照現實境遇中的隱蔽角落——那些正漸行漸遠的已然陌生的人性之光。

　　肖劍是作家頗用心力對付的主角，圍繞他展開了一系列波瀾壯闊的人生故事。他原為楊鈺當家的嘉誼公司副總，后自立門戶成為中奇集團掌門。他對自己的事業有著職業的忠誠，在與佳華的漫長合作中，我們看到了作為一個精明的經營者的耐性、智性、韌性，看到了他的熱誠、深沉、勇毅、膽識，看到了他那顆良心猶存的赤心。在肖劍身上，恰好完整地體現了作家的敘事構想：人生奮斗的價值求取與轟轟烈烈的愛恨情怨。

　　肖劍鐘愛自己的化工事業，經營著自己理想的產業從小到大，為獲取技術資料，他也會使用不能見光的手段去實現，并許以當事人重金。他以民營資本的地位和身家打望著國有大型企業的去向，隨時準備著擴編自己的隊伍，在合法的前提下，他步步為營，以守為攻，有條不紊地實施自己合并對手的計劃，他與佳華鈦白的合作即為顯證。他具備百折不撓的從業精神與企業家冷靜大氣的素質，使他在事業發展中蹚開了一條令人羨慕的坦途，他能夠將對手變朋友，以誠感人，但絕不以原則作交易。正因如此，才使既因老婆又因女兒再因同行對其恨之入骨的苗熙尊重他，最終和解并組成一體。小說在刻畫他強烈進取意識和時代感的同時，還寫了其他一些相關的人物，加以比對，如：野心勃勃的陳科特、玩權弄謀的吳明東，城府深通的李肖光、陰險歹毒的李銳……這些人物身上有著時代不可避免的浮躁、盲目、勢力、庸俗、貪婪、齷齪，與之相反，作家塑造的肖劍這個少有的真正優秀的復合型男人，他幾乎集中了世紀之交物化人群的所有精神特征，在疲軟的時代，只有肖劍身上那種旺盛的活力和斗志才能喚回業已喪失的希望。作品還寫了李通天、段金福、劉顏楓、喬應龍等肖劍的鐵桿同事，個個非同小可，人人握珠懷玉、龍爭虎斗、騰挪變化，即使像楊晉這種最不中用的，也保不準什么時候做出一手絕活來，讓人咋舌驚嘆。換句話說，他們都不是為一碗飯、一勺湯而掙扎，而都有一種宏大的志向，都有一種對事業奇異的追求嗜好，都有一股掩飾不住的生命之光，它可能黯淡一時，卻不會長久埋沒。

　　如果說肖劍在自己鐘愛的事業上鴻運當頭如日中天的話，那么他在個人生活中卻曾一塌糊涂甚至狼狽不堪。他與幾個女人的戀情激發了自己的生命活力又差點因為自己的過失而斷送一生。他先后與劉瑩、苗紅、李肖肖、扈梅有過生死纏綿驚心動魄的愛戀，還與主帥楊鈺暗遞秋波。肖劍在這些女人眼中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的經歷和閱歷、能力和智慧、學識和風度，以及雅俗兼備的品位與情調，使之具有成年男性少有的獨特魅力。然而，當他發現自己是艾滋病毒攜帶者的時候，一切便天塌地陷，進退兩難。他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立即中斷同現任女友李肖肖的接觸，將實情告訴苗紅之母劉瑩，結果遭到一頓臭罵，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尋找扈梅。其間，發生了太多與之有關的事情：楊鈺托孤、劉瑩摔傷、苗紅自殺及失憶、李肖肖痛責并移情、扈梅神出鬼沒……這些女人們一開始根本不相信他攜毒的“鬼話”，還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罵他是白眼狼、流氓、騙子，他只有硬著心腸把悲傷留給自己。他別出心裁地找了一個什么都不做的影子保姆李翩翩假扮自己的女友，卻與之秋毫無犯。可以說，他除了上班，就是在找這幾個女性做解釋做懺悔。很有意思，除了苗紅感染外其他人都無恙，扈梅拿錯化驗結果自殺被救，有驚無險。苗紅是當初得知肖劍與自己母親交好過才立馬斷絕二人來往的，驚悉自己感染“艾滋”痛不欲生，出走他鄉，受盡磨難，幾度差點喪命。飽經周折，二人的情愛熾烈如初。事件是偶然的，但牽涉面卻非常大，有的可以馬虎過去，有的卻人命關天。愛得愈講究愈精致，設想越深刻越細膩，所造成的傷害和痛苦也就越嚴重。《一諾千金》的主題在肖劍和苗紅的愛情絕唱中得到了最優雅的詮釋。

　　《一諾千金》向我們展示的是，當許多作家熱衷于熱火朝天的現實情景時，張洪興則逐漸沉入自己內心之中，與人們熟悉的那些東西保持著理想的距離，傾向于人性精神的文學體驗，慣看風起云涌，大美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