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這種新的體式,對于“文學”構成了怎樣的沖擊?是否改變了我們對文學的定義?
網絡文學發展初期,大概還只是為廣大草根作者提供一種另類的發表途徑,其內容與之前的文學并無太大的差異,這也是當時于“網絡文學”是否成立有很多質疑聲音的原因。而當網絡文學慢慢產業化之后,網絡文學創作以它的低門檻、低成本和高風險的特點,創造出了一個巨大然而可見的寫作金字塔。在網絡文學的創作、傳播與閱讀中,所謂“文學”的定義其實已經在不斷被扭曲和改寫中。比如說《明朝那些事兒》或《賈志剛說春秋》,到底算是歷史著作還是文學著作,邊界會很模糊。但網絡文學的讀者并不在乎這個,不在乎你是不是文學或何種文學,而只要不斷的快感獎賞(就是“爽!”),只要一個好看的故事。正是“故事”構成了網絡文學的基礎。這種情況下,對文學的定義、分類、分析都可能因為網絡文學的普泛化變得邊界很不清楚。這種情況將反過來沖擊文學研究內部的學科構成與知識生產。
跟前幾年比,網絡文學正在發生變化,我把這種變化描述為:網絡文學正處于從亞文化類型向主流文化轉型的過程當中,這個階段肯定會有很多糾結與曖昧。此前網絡文學似乎擁有天然的批評免疫力,因為它的法則強調讀者至上、市場至上,因此可以推導出故事至上、快感至上。借助這套法則,網絡文學可以規避文學研究界對網絡作品文學水準的評判和挑剔。
網絡文學與純文學孰強孰弱的問題一直在爭議中。如果以市場、碼洋、讀者數為衡量標準,網絡文學早已完勝。然而文化不是一個單純量級的比較,網絡文學需要提升,需要從中涌現出張恨水、金庸那樣提升類型文學的大師,而大師的出現又基于有更高文學性追求的群體存在,否則網絡文學始終停留于亞文化的層面,而無法完成向主流文化的轉型。
網絡文學要超越亞文化層面,需要尋找一套異于市場法則的解讀范式。然而我們不能直接將純文學研究方式直接移植過來,否則就會像以市場法則來衡量純文學創作,根本不在同一語境,無法進行有效的討論。討論網絡文學需要尋找新的文學研究范式,才能凸顯網絡文學的特性與優長。只有在文本的特殊語境中進入討論才是有效的。
在討論網絡文學的文學性時,需要充分考慮到網絡文學的特性,它是一種面向大眾、相對自由、低起點、低門檻的文類。因此我們可能需要模糊掉某些慣常的文學性標準,比如說人物和語言,就不宜在討論網絡文學的時候過多的使用。
在觀察與討論網絡文學時應注重這些相對冗長的文本中呈現的多元性與創造力。阿菩的《山海經密碼》顯現了他的想象力。中國人的想象力自從先秦“以史代巫”之后就一直受到壓抑,想象力往往寄寓在鬼故事與武俠小說之中。加上最近幾十年我們又不準講鬼,這個想象力就變得更加單薄。目前來看,網絡文學中的玄幻與穿越兩大類型是中國文學想象力的集中展示(相對來說科幻與偵探類型就比較孱弱)。
重新激發與展示中國的想象力需要借助什么資源?有異域資源,比如英美的魔幻傳奇如《魔戒》《冰與火之歌》《哈利·波特》,還有日本的動漫。另一條路就是在中國的歷史資源當中尋找。《山海經密碼》雖然是根據“史經中的一句話”演義出來的,但它自認是玄幻小說而非歷史小說。從讀者的評論來看,夸獎它的基本都會談到《山海經密碼》將中國歷史與玄幻故事的結合,認為它在中國歷史里面創造了一個玄幻空間。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上古歷史是對《山海經密碼》的一種加持,有助于激發讀者內心深處的文化記憶,歷史背景的豐富對作品本身是一種補充與映照。
阿菩比較成功之處是在這一段歷史當中構建了一個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是歷史的再現,因為上古歷史曖昧難言,作者不必拘泥于當時的器物、典章、制度、語言、風俗,相對擺脫歷史的束縛,只是借助歷史構造出一個非常繁復的世界。這個世界繁復到一定程度,可以擴寫成多部頭的系列長篇。
雖然阿菩使用了很多《山海經》里面的典故,但這些歷史資源、經典符號跟他的故事之間仍然缺乏有機的結合和整合。
歷史資源如何與小說故事完成有機結合?中國古代小說里面引用《山海經》比較成功的是《鏡花緣》,它也是借用《山海經》和唐代人物作為故事資源,但書中反映的是清代人的社會思想,同時也利用對古事古人的幻想來超越時下的思想局限。因此這種歷史型玄幻小說的方向應該是將歷史朝代、幻象世界和社會思想三者做一個有機融合。《山海經密碼》中的社會思想不是沒有,如莘不破與江離的辯論,談及誰應該為盜賊的生命負責,而不是單純的除之而后快,這就是以時代氣息的思想介入上古世界。但是由于故事推進過于快捷和密集,類似的思考遠遠不夠。
在以歷史為背景的網絡小說中,史觀問題也是應給予關注的部分。由于網絡小說的自由與作者的多元,其中的歷史觀往往粗糲而簡單,但也能提出很多尖銳的問題,反映出當下社會價值觀的波動。如何成功地通過故事與人物去傳達作者史觀,而不是停留于熱血與YY(意淫)層面,是網絡文學與歷史資源結合過程中需要挑戰的難題。(楊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