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積雪的孤峰——評曹有云的詩

　　在藏族作家曹有云的詩歌中，原始的、神秘的、神圣的詩質始終貫穿于其濃郁的詩藝中，不動聲色，渾然天成。他的詩善于發掘生活中的詩意，神采俊逸，境界開闊，氣勢雄拔。曹有云曾說，“我一個人在積雪的山坡上堅持寫作，尋找最后的詞語和惟一的位置”。的確，他的詩歌宛如一座積雪的孤峰，顯得那么特別。

　　“藍天剔透，天風浩蕩∕陽光傾瀉，萬物歌唱”(《高地的頌歌》)，“拋擲詞語鋒銳的矛∕穿透遠方僵硬的墻∕塔樓轟然潰塌∕道打開，光進來”(《力量》)，“巖石滴水∕皓月朗照/昆侖白玉在幽谷∕煥發夢的光輝”(《格爾木2007年第一場春雨》)，“太陽走過∕生成糧食和黃金∕留下破碎的建筑∕太陽走過∕凝成淚水和夢想∕留下堅韌的語言”(《太陽走過》)……這些詩句天然清新，節奏明快，頗有民歌風味，有著對《詩經》起興手法的繼承，蘊含“建安文學”的慷慨悲涼。可見，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古典詩歌藝術早已浸潤了曹有云的詩歌。

　　當然，繼承是為了創新，汲取是為了茂盛，或者說，是為了尋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詩歌話語。曹有云始終踏在自己的路上，他明白一個詩人首先是“一個人”，是陽光普照下的獨特個體，詩人在吟唱自己的歌謠。面對永恒的美與自然，每一個詩人都在歌唱屬于自己的歌謠！高原、月亮、田野、草原、曠野、沙漠、雪花、星空、火焰、燈盞、老虎、豹子等，這些千秋萬代默存于天地之間的豐茂意象交相輝映，如同群星閃爍在冬日的夜空，編織出曹有云詩歌的獨特光線。“一只真正的老虎∕遠比神話和廢墟更加久遠、更加真實的∕活的老虎∕雄壯野蠻的老虎∕單純可愛的老虎∕獨自躍過人類千年輝煌∕萬年荒涼的墳墓∕躍過時間黑暗空洞的柵欄∕踏上石頭的王座∕仰天長嘯……”(《我的老虎》)，這樣的詩歌既陌生又震撼，體現出一種超脫于庸常瑣碎的英雄氣概。

　　詩人到底是什么？批評家孫基林說，詩人是以詩安身立命的那類人。因而，詩一定與詩人的生命有關，它是由語言和語言的運動所產生的生命體，這種語言的運動被詩人稱作“生命的呼吸”。曹有云在《挖掘》中寫道：“人類和祖先們一起∕留給我時間的火焰∕和鋒利的詞語，他們讓我∕向著記憶∕黑暗的石頭深處挖掘——∕掄起開荒的镢頭∕盡快給兩岸即將消失的玫瑰和飛鳥∕重新命名/……也讓它們，從腐爛的花瓣和死亡的灰燼中∕再次生長成石頭∕更加生動而深刻的石頭∕永恒的石頭……”在這里，寫作被形象地概括為“挖掘”的動作，這是一種全身心地投入，因而詩作就獲得了一種特殊的生命力。

　　曹有云也寫有很多的情詩，寫得超拔于庸常之作，風花雪月、柔情蜜意的直白及無病呻吟、裝腔作勢的矯情在他詩歌中根本找不到。一個骨子里熱情奔放的詩人，他揮灑的浪漫與眾不同理所當然，英雄氣概反而增加了其情詩的深度。其情詩深沉飽滿，熾烈如火，如“我的情人∕遙遠而秘密的情人∕在夜里∕魚一樣游過來∕咬住我的心”(《我的情人》)；“二十年后一個陰冷的夜半∕你突然醒來∕從陌生男人仇恨的床上秘密出發∕跋涉千山萬水，回來看我……你是活在千里之外∕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我的貝德麗采》)。這樣的情詩給閱讀者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更具感染力。

　　波德萊爾在詩歌《大敵》中寫道：“——啊，痛苦！啊，痛苦！時間侵蝕生命∕隱匿的大敵在蠶食我們的心∕用我們失去的鮮血把它養壯”。波德萊爾迷戀時間，曹有云的最新詩集命名為《時間之花》，看來他也迷戀時間，他在《依然還是時間》中寫道：“但，還是有一條影子，一條巨大而濃重的影子，猝然淹沒了他們所有的聲音。”詩人的意象“影子”與波德萊爾的“大敵”何其相似——可理解為時間、死亡、虛空、不可抗拒的命運等。

　　曹有云居住在海拔近3000米的青藏高原城市格爾木，那里有萬里長江的發源地——海拔6000多米的各拉丹東雪峰。或許是奔騰咆哮、不可馴服的江河魂魄溶入了曹有云的血液，他詩歌中頗有李白“落筆搖五岳”之勢，行文隱含著斧劈刀削般的功力，如“我們以巨大而連綿的精力∕用想象、語言和鋒利的筆∕把粗糙的石頭和土塊∕打磨成精密而堂皇的宮殿”(《命名》)；“在詞語、音節和聲響∕浩瀚的河床∕日夜洶涌澎湃的海”(《海》)；“我釋去千年如鉛的重負∕輕松似燕，自由如風”(《發現》)。

　　一個生活在高原的詩人更接近不染塵埃的藍天白云，更接近溫暖明亮的太陽。曹有云顯然珍惜命運之神的眷顧，他從高海拔的獨特氣息中磨礪出頑強的毅力和滴水穿石的耐力，擁有的是滿腔開闊高山般磅礴的情懷。他詠頌人間的愛、自由、尊嚴、歡樂，如“誰在悲觀的寒夜中醒來∕誰在海拔3000米的高地∕零下20度的氣流中臨風吟唱∕誰更加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貧窮的語言”(《黎明前的默語》)。詩人始終保持著一顆真誠、智慧和憐憫之心，那是一顆赤子之心，獻給哺育人類的大地和照耀著人類的太陽。

　　曹有云在《兄弟》一詩中寫道：“在春天，要順其自然∕傾聽布谷鳥殷切的召喚∕面對大地∕誠實勞動”。是的，曹有云“誠實勞動”，不盲從不懶惰，他試圖用自己的詩作去喚醒照亮某些沉睡的靈魂。(青  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