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范型》出版后,我將研究重點轉到了東北二人轉的田野調查。2011年夏天,我帶著一腦門子問題和12名碩士研究生、大學生,進入黑龍江、吉林、遼寧、河北四省和天津、北京兩市,闖入當代最大的亞文化群體——二人轉演藝群體。沒有想到,二人轉這一民間文藝的網絡支脈頗為巨大,包括了劇場、藝術院校、音像公司、傳承基地等諸多領域。在這其中,我們精選并具體走訪了100余位二人轉藝人、電視節目制作人、劇場經理、藝術院校校長、演藝經紀人、劇團團長、研究專家等代表人物,獲得了數百小時的采訪錄音和上萬幅照片。2014年10月,在250萬字成稿的基礎上,我選編出這本150萬字的口述實錄《東北二人轉口述史》(張蘭閣主編,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
口述者首先為我們展現了戲曲史的當代形態。自上世紀80年代起,一個曾經消逝了的、由流動的二人轉藝人構成的演藝群體在東北三省城鄉重現。我們再度見到了許多早已銷聲匿跡的戲曲史元素。可以說,二人轉在當代走出了一條傳統民間文藝發展的新路,也使本已斷裂了的對傳統演藝的追蹤研究成為可能。這里有最豐富的藝術市場學和觀眾學。豫劇《朝陽溝》的編劇、導演楊蘭春設想的“讓老百姓心甘情愿掏錢買票看戲”的理想,在二人轉中實現了。而當代二人轉的藝術水準,則有待當代創作者對于這一民間文藝傳統的去粗取精。
二人轉中包含著人民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通過各種載體和平臺,當代二人轉創造并傳播了豐富多彩的故事,并在現實中創造了廣泛的就業崗位。現象的豐富給研究帶了巨大空間。在本書中,除了美學視角,我還分別采取人類學、文化學、經濟學、傳播學,寫出20余篇短小文章,對二人轉文化的各個側面進行分析。我把二人轉的源頭追溯到宋元雜劇,并嘗試把二人轉看作反映時代精神的民間文化謎語,用它來解讀當代中國人的內心世界。
兩年多的田野調查中,我殘留的“精英意識”被沖擊得蕩然無存。德國哲學家斯賓格勒認為每個民族的藝術都有對立的兩極,如果是這樣,那么中國戲曲文化的兩極應該是士大夫傳統的昆曲和草根傳統的二人轉。二人轉是中國文藝的“玄牝之門”——有出息的文藝家,除了熟悉世界和民族經典,還一定要補上民間文藝這堂課。這里面有本民族的思維、表達方式以及美學上的集體無意識,這是藝術工作者創作的源頭之一。如果沒有俄羅斯和法國民間的口頭文學傳統,就不會有普希金膾炙人口的長詩和拉伯雷的《巨人傳》;沒有意大利民間假面戲劇傳統和山東高密民間傳說,也不會有達里奧·福馳名國際的即興喜劇與莫言筆下的小說世界。
如今,成書后的回眸讓我們感到一絲欣慰。當代二人轉發展與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相伴隨,60年來舞臺上的二人轉演出,是農民們離開家園與老屋前最后的鄉愁。我們及時地趕在海水退潮之前采擷些許浪花,并嘗試著為這一群落的藝術與生活作全景式的記錄。再過若干年,當一個個村莊消失在大地上,任何關于農村、農民的記憶(包括鄉土二人轉這一民間文藝樣式)或將成為遙遠的回聲。到那時,人們若再想復活這些記憶,都只能是望洋興嘆了。
二人轉是東北乃至中國民間文藝的遺產。當年,毛澤東、朱德等老一輩革命家都看過并喜歡這一文藝樣式,周恩來認為“二人轉是勞動人民的藝術”。歌德曾經說古希臘人留下的文明足以讓歐洲人研究幾百年,我認為中國二人轉所傳承及其留下的雜戲傳統,至少需要我們研究數十年。
(作者系吉林省藝術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