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農村發生了巨大變革,制約生產力發展的生產隊,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成為歷史,被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所取代,分田到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些原屬于集體財產的生產資料也隨之分到各家各戶。
記得那是深秋的一天,陽光明媚。生產隊隊部里兩棵大楊樹上,幾只喜鵲飛上蹦下,“喳喳”叫個不停。人們擁擠在房檐下,站著的、蹲著的、坐著的,曬著暖暖的太陽,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牛、馬、驢……一頭頭牲畜,車、犁、磙……一件件農具,鍘草機、粉碎機、水泵……一臺臺農機,逐一定價,登記造冊。井旁的石槽上放著一個破舊的紙箱,里面是提前做好的鬮。人們摩拳擦掌,眼睛瞪得圓圓的,都想抓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我站在父親身后,小聲問父親,渴望抓到什么?父親連想都沒想,就說,最想得到的是一頭牛。又繼續說道,牛力氣大,性情溫順,好經管,能拉車,能拉犁,有一頭牛,春種秋收,鏟蹚耙軋就都不愁了。
那時,我們家人口多,勞動力少,幾個孩子都上學。能下地勞動的只有父母。十多畝地全靠父母經營。如果有一頭牛,那可就解決了生產中的大問題了。有些活,用牛去做,省時省力,減輕了人的負擔,父母也就不會太辛苦。
其實,渴望得到一頭牛的豈止是父親一人。那年代,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誰都知道牛在生產中的作用,誰不想得到一頭能拉車、能耕地的牛呢?
事隨人愿。父親的手氣果然不錯,大小共11頭牛,就有一頭牛被父親牽回了家。
那是一頭黑色母牛,骨瘦如柴,脊背高高隆起,肋骨清晰可見。肚皮上沾著糞便,長長的毛發里夾雜著草節和糞末,臟兮兮的。一副病態,一陣風似能把它吹倒。只有頭上的兩個彎彎的犄角還略帶幾分威嚴。人們叫它:大黑尖子。
把大黑尖子牽回家后,父親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廂房南面的那間門窗卸掉,拆去殘墻。那是四梁八柱的房子,相口偏南,冬暖夏涼,做了牛舍。有了牛舍,父親又到鎮上買來兩袋水泥,用手推車在門前的河道里推回兩車沙子,做了一個用來喂牛的水泥槽子。這樣大黑尖子就有了一個舒適的家。
牛愛吃谷草和玉米秸。父親買來一車谷草。母親一把一把地把谷草放入鍘刀口,父親一次次地按下鍘刀。刀起刀落,一會工夫一捆谷草就變成兩三厘米長的草段。
這頭瘦得要散了架的牛,在父親的精心飼養下,幾個月的時間竟變了模樣,臀部圓潤,毛發黑亮。更讓人驚喜的是已有兩年沒發情的大黑尖子,在充滿希望的初春時節,竟然發情了。
父親把大黑尖子牽到鄉獸醫站,進行人工授精,雜交改良。獸醫說,來得非常及時,是受精最佳時機。
那天,父親還破天荒地買回了一袋油條。母親用兩個雞蛋做了半盆雞蛋湯。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頓,以示慶賀。
大地漸漸泛起了綠色,門前的杏花開了。每到這一時節,父親都會反復對我們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農時不等人!
父親早早地就把犁杖、點葫蘆、磙子等春耕所用的農具修理好,把種子化肥預備足,給牛也增加了草料,只等時機開犁播種。
一場小雨過后,父親駕著牛犁準時出現在散發著泥土芬芳的田野。這是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第一次春耕,父親心情特別好,以往嚴肅的面孔不見了,非常興奮,和我們有說有笑的。
大黑尖子也很賣力氣,在父親的吆喝聲中,前行、左轉、右轉,溫順而嫻熟。只用四五天時間,十幾畝地就播種完了。種完了自己家的地,父親又駕著牛犁幫助幾戶種地困難的把地種完。全村比生產隊時提前了十來天完成了春種。
玉米苗長到七八寸高時,要追肥蹚地,這是最能體現牛耕作技術的活。牛拉著犁杖圍著玉米苗轉來轉去,稍不注意,重重的牛蹄子踩下去,一顆玉米苗就粉身碎骨。那是糧食!人看了心疼。大黑尖子拉犁蹚地從不踩苗。
父親說,大黑尖子聽話,眼里有苗,不論遇到啥情況,那蹄子都能躲開苗,繞著苗走。
豆莢搖鈴。轉眼間,秋天到了。天道酬勤。憋了幾十年勁的土地,突然發力了,長出了從未有過的好莊稼,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豐收年。
大黑尖子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經過一個夏天的恢復發育,更加肥壯了起來,塞進車轅子里,滿滿的,沒啥空隙,顯得非常擁擠。
大黑尖子拉著車走,父親徒步走。在父親充滿歡樂的吆喝聲中,劈下的玉米棒子、扦下的高粱、割下的谷子,一車一車地拉進了家。黃的玉米、紅的高粱……堆滿了一院子,小院里也堆滿了歡聲笑語。
隨后,父親又駕著大黑尖子拉起了犁,拉起了耙。牛不停蹄,不得空閑,為了明年播種準備著。等干完了這些活,已進入冬季。
臘月。人們還沉浸在豐收喜悅中、迎接新春佳節的時候,大黑尖子又給我們送來了一個新春大禮——分娩了。那天,天氣特別寒冷。父親前幾天就準備好了劈柴。大黑尖子剛有臨盆反應,父親就在火盆里燃起了劈柴,牛舍里暖暖的。為防止出現意外,父親還請來獸醫站的獸醫來家坐鎮。
大黑尖子順利地產下了一頭黃色小公牛。那幾天,父親夜里都會出去好幾次,到牛房東瞅瞅西看看,唯恐大牛翻身壓著小牛。
幾天時間,小牛犢就滿院跑了,虎頭虎腦的,特別討人喜愛。父親更是欣喜無比,盯著小牛犢左看右瞧,就是看不夠。母親打趣父親:“這么喜歡,明天你跟小牛犢過吧!”父親嘿嘿一笑:“小牛犢給我們帶來了好運,我們的好日子來了!
好日子果然來了。有了大黑尖子拉車耕地,十幾畝地連年大獲豐收。另外,大黑尖子每年都產下一個犢,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全家人能吃飽穿暖了。父親還用這些錢供我們上學讀書,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了起來。
大黑尖子產下的第四個犢,是母牛,淡黃色,父親給它取了個名:黃妞。一年后,黃妞愈加苗條俊俏,性情也更加溫順。父親非常喜愛,毅然決定培養黃妞,由它來接大黑尖子的班——拉車犁地。
教牛拉車犁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收完秋后,父親開始教黃妞犁地了。他把大黑尖子和黃妞同時套在犁杖上,大黑尖子在里手,黃妞在外手,由大黑尖子帶著黃妞。野慣了的黃妞初次套上夾板很不習慣,左躥右跳。父親并不急。父親知道,只要大黑尖子不為所動,黃妞鬧也是白鬧。鬧累了,鬧夠了,黃妞消停下來了。這時父親揚起了鞭子,喊起了駕馭號令,大黑尖子隨著號令走,黃妞隨著大黑尖子走,左拐、右轉、倒退、前行,拉起了犁。十幾畝地翻完了,黃妞也學會了犁地。
學拉車比學犁地要難。在剛犁完的地里,父親卸下大黑尖子,打好車閘,花了好大力氣,把黃妞弄進車轅子里。初進車轅子里的黃妞如同剛學犁地時一樣,亂蹦亂跳,無奈車閘緊閉,車輪不轉,在暄騰的土壤里它拖著車走,拖出來很多深深的溝痕,不久,黃妞就筋疲力盡了。這時父親開始教黃妞學活了。
別看平時父親對牛疼愛有加,舍不得打罵。教牛學活卻不含糊,黃妞不聽號令,父親手中的鞭子,就會狠狠地落下,幾個回合下來后,黃妞就聽話溫順了。
我問父親,你那么疼牛,怎么舍得打呢?父親說,不打不行,不打學不出好活計。父親教的幾個牛,個個活計好,干活沒毛病。拉車犁地,安全,讓人放心。
然而,讓父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像經管兒女一樣,辛辛苦苦經管培養起來的牛,從農耕文明時起人們就離不了、在黃土地里奔走了幾千年的牛,突然間,竟從黃土地里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臺臺鐵!侠瓩C。
那天,父親駕著牛去犁地,同是六畝地三十五條壟,父親駕著牛剛犁四條壟,鄰地使用拖拉機旋耕已全部耕完了。再看看質量,拖拉機旋耕的,深度適度,上下土層沒變,秸稈茬粉碎在地里,平展細致。反觀牛犁杖耕的土地深淺不一,大土塊滿地,茬頭子滿地。父親當時就駕著牛犁回了家。
再說說種地,用拖拉機種,六畝地一袋煙工夫就種完了,深淺適度,株距一樣長,每坑兩粒種子不多不少,而牛犁耕種得要兩三天時間,且株距大小不一,用種量比機種多三分之一。那真是天壤之別啊,父親說。
從此以后,父親種地、翻地就都用拖拉機了,省時、省力、費用低。只有在秋天收秋時,父親還是駕著牛車,慢悠悠地往回拉莊稼。我們勸父親,把牛賣掉,耕、種、收都雇用拖拉機,機械化了,用不了幾個錢,也免去經管受累之苦。
父親說,十幾畝地呢,雇用拖拉機多費錢,自己有車,慢慢拉唄,省錢。其實,我知道,這是父親舍不得賣掉牛所找的一個借口。
又過了一年,父親的這個借口也破滅了。那天,村里召開村民大會,一企業家來租地,建蔬菜出口基地,每畝地每年給900元,這與農民種大田的純收入基本持平。土地租出后,農民還可到地里干活,給開工資,工資每月達到2000多元。這樣的好事,大家舉雙手贊成,紛紛簽約。
我們家有六畝地被租了過去,還剩四畝多地。春種、秋翻、秋收都用拖拉機。經管一頭牛,操心受累,實在沒有必要了。全村也沒有幾頭牛了,早都賣了。但父親就是舍不得賣,又拖了一年多才賣。
賣牛那天,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我把牛賣了!彼說:“買家來三個人,一個人在前面牽著,兩個人在后面拿著木棍抽打著吆喝著,才把牛拉走。那牛一步三回頭,就是不愿意走……”聲音有些哽咽。隨后,父親清了清嗓子,又說了一句:“種地真的不用牛了!”
父親的話讓我一驚,突然想起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家鄉流傳的一句順口溜:“點燈不用油,種地不用!。“點燈不用油”的夢早已實現了,種地不用牛的夢現在也實現了。我想,人們的下一個夢,也很快會變成現實,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