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希》依然屬于觀眾都會喜愛的舞蹈。11月3日至5日,連續三晚在北京國家話劇院演出,沈偉把它命名為《聲希之夜》——他使觀眾在意的不止是這場演出,更是一個城市的夜晚因為這場演出而蒙上的藝術色彩。舞臺上的舞蹈是肉體的呈現,也是靈魂在藝術中的再現,對觀眾來說,它難以觸及而又無以言喻。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讓人迷戀的便是它那種哀而不傷的氣質,而這種氣質在亞洲人的臉孔和生活中才會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是古而有之的。沈偉的舞蹈風格多變,然而他早期的這部成名作《聲希》也同樣有著那種哀而不傷的氣質,一種克制而理性的大氣之美。
《聲希》的確是一部令人激賞的舞蹈作品,它是沈偉在西方奠定殿堂級舞蹈家地位的成名之作。在這部作品中,舞者臉上的化妝有如覆蓋了一層白雪,那層白雪薄而緊密,就像經歷了某個冰雪世紀。但它不會像是石膏打上去的那種雪白、堅硬面具,因為面具會使人的表情躲藏在面具的背后,會產生虛假的感覺;《聲希》中的每一張臉孔都是袒露無遺的,是真實的有血肉的臉,表情寧靜、虛弱、哀而不傷。每一張臉都極端的美麗,帶著一種短暫、易逝、毀滅性的美。 這便是沈偉的高明之處,從外在的妝容上已經揭示了作品的主題,人在追趕自己的靈魂時,內心對俗世凡塵作一步一步的訣別,臉上逐漸呈現神性的、圖騰般的表情。
配合這張雪白臉孔的是那種高高的圓筒形發髻, 既像是唐代仕女的高髻,也像是古埃及女性的發型。這種發型和長長的曳地的裙子,讓臺上的舞者無形中拔高了許多,這種高度使凡人就像來自矮人國。喬納森·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記》中描述格列佛從小人國歸來之后,對現實社會的人極端厭惡,有西方評論家認為喬納森·斯威夫特在那本書中對人類有蔑視和厭惡之感。從《聲希》這部作品中,我們無法看到沈偉是否對人類有厭惡之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至少是在他當時創作這部作品時,對人類已經絕望(從舞臺背景八大山人的《魚》那幅畫也可見一斑),也因此,他把舞臺上的每一個人都拔高到凡人無法企及的地步,使它具有某種神性。
沈偉在外在形式上的審美無疑是深刻而嚴肅的,但也是通俗易懂的。舞者的上半身幾近赤裸,腰上束著長長的紅色絲綢曳地長裙。從一開始的圓場,舞者從劇場兩邊相對而出,給觀眾留下的是舞者邁著細碎步履的背影,裙裾在身后就像是紅色金魚尾巴在搖擺,優美至極。舞者的舞蹈動作不斷地加快,到了最后再一點一點地慢下來,有的舞者真像是美人魚化成人形時踩在刀口上,每一步都是傷口,是生命的泡影。這種魚的形象,沈偉在《聲希》之后的作品《天梯》之中有大量的運用。如果說,《聲希》中還有人類訣別的掙扎,一種向死而生的感覺,到了《天梯》里,那完全是人類向往的象征著美與善的天國景象。
在第一段圓場舞蹈之后,緊接著是一段三對雙人舞,舞者穿著長長的黑色“塔形”裙子。每對舞者就像是一對連體嬰兒,他們的下半身在裙子里面連在一起,上半身分開來,他們或面對著面,女舞者頭盡可能地往后仰,或一人搭在另一個人的肩上,視野朝著同一個方向。他們步履緩慢,他們的心靈在行走之中已經與大地融為一體,與此同時,他們又拋棄了物的世界,超然物外。這段“連體嬰兒舞”表達了對愛情的向往。人的愛情終究來自血肉之軀,是肉體的結合,但它又沒有明確的性意識;同時它又是靈魂的結合,是人類生靈的柏拉圖意念,帶著一種優雅的毀滅性。人也只有在這種愛情之中才會重生,如歌德所說“美好的女性引領人向上”。在沈偉的這段雙人舞中,引領人向上的不止是女性,而是彼此。
《聲希》令人震撼的不止是它外在形式所提示的深刻主題,還有舞蹈技巧的高難度。在那三對雙人舞中,肢體連接的技術難度是非常高的,不像是交誼舞中兩人合抱一起,而是兩個人的下半身“肢體連接”在一起,在運動過程中看上去就是一個整體。而且絕對不能用“手”來連接,完全用身體的內力、平衡、支撐去完成這段雙人舞動作。《聲希》的英文名是Folding,意思是經緯折疊,名字就取自這段著名的舞蹈。
沈偉創作《聲希》時才31歲,西方觀眾也是通過這部作品發現沈偉對主題的駕馭能力,對大作品的掌控能力和舞蹈上的非凡天賦。《聲希》也標志著劇場藝術在本世紀初所達到的另一個高度。就舞蹈的意義而言,沈偉在《聲希》之中所追求的還只是一種觀念的秩序,一種理念,如同皮娜·鮑什,沈偉將是本世紀初劇場藝術的劃時代人物。然而,我感興趣的是在《聲希》之中,沈偉對自然、宇宙、愛情、靈魂這些大主題的追問,是什么讓他對愛情優雅地毀滅性地追求,又對俗世凡塵一步一步地決絕揮別,超然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