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訪談 >> 作家訪談 >>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 正文
我以為大學就立志當作家的范穩,當年在中文系一定是個風云人物,沒想到他告訴我,大學時他只做兩件事:一是踢球,二是寫小說。只是一篇作品都沒發表過,四年下來,退稿信堆了一紙箱。
紙箱還不是一般的大,幾百封的退稿信是有的,皆為鉛字:“范穩同志:你的來稿編輯部認真看過了,認為存在以下問題。”問題也是擬好的:“一、主題不突出。二、結構不合理。三、語言不精煉!泵總問題前面劃著方框,編輯只需在前面打個勾。
范穩說,幸好自己很低調,也沒有因此消沉。在那個文學狂熱的80年代,發幾篇散文或詩歌就可以揚名,或者可以留校,但他的志向不在此。
畢業后留在重慶當老師完全可行,但他選擇了地質。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生活,而在大學里寫的小說,多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情懷。他羨慕那些生活閱歷豐富的77級78級同校學生,而自己的生活幾近潔凈的白紙。
也許從那時起,他就明確了要在大地上行走,在書房里寫作。
他走得很多,寫得很慢。在被連續退稿五年之后的1986年,范穩發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自己尚未看到樣刊,就收到了一沓厚厚的讀者來信。來自讀者的肯定成為支撐他日后寫作的動力之一。而在此后近30年的寫作歷程中,他越來越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干的事兒。
很多讀者的印象中,范穩是個淡泊名利又有定力和實力的作家。可是范穩心里也有發怵的事情。
下去采訪,需要請創作假,創作假請了若干,到了年終歲尾,單位要例行述職。這一年做了什么?尋訪、采風。有什么成果?沒有。
這使他惴惴不安,似乎這一年白過了。
而且不止一年!安氐厝壳保恳徊慷际侨哪甑钠D辛完成的,最新出版的《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也是如此。
讀書報:與你過去的題材相比,《吾血吾土》無疑是一次寫作上的挑戰。寫抗戰老兵,是不是一次沉重的寫作?
范穩:抗戰題材本身不是個輕松的話題。我也不想給現在的讀者造成壓力或閱讀的障礙。當初的構思,我定位于交代體,不斷地交代自己,交代一段歷史,還原一段歷史,不是老實地一下子把歷史的問題交代得清楚。尤其有的老兵來自西南聯大,受過中美軍校的訓練,不是你一采訪,他就竹筒倒豆子一樣全部倒出來;結構方面也是我有意設計的,以50年代為基點,情節往兩邊推,交代1947年1948年;到了反右,交代1945年1946年的問題,到了文革,交代抗戰的問題。不斷地把經歷的各種政治運動、把歷史一步步展示出來,這種結構形式不會讓人感到輕松。
全書共分五個卷宗,前四卷的開頭都是“你老實交代這一段歷史”。我采訪的20多個老兵,沒有坐過牢的只有一兩個。他們幾乎都是經過幾十年的勞動改造,經歷批斗、文革結束才陸續恢復自由,也依然夾著尾巴做人,2000年后,境遇才逐步好轉。2005年,國民黨正面抗戰被承認后,老兵才得到官方的認可……很多老兵是流過眼淚的。
讀書報:采訪是否有很大難度?你做了怎樣的準備?
范穩:寫抗戰不是寫簡單的攻城掠地,而是寫精神和文化的堅守。我寫了幾個西南聯大的學生從軍抗戰,所以下功夫最多的,除了抗戰的史料,更多的是西南聯大的史料,大師的思想境界對現代人來講很難掌握。
過去都認為抗戰中沒有國軍,90年代以前是不允許說的。采訪對象都是90歲以上的老人,一方面是自然性的遺忘,另一方面是被迫性的遺忘,問到尖銳的問題就避而不談。當然,還有一些人,清晰地記得他們當年抗戰的歷史,這是他們人生中最燦爛的一筆。他們感覺到歷史可以述說的時候,非常急于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讀書報:是否依據了真實的史料,虛構與史實相結合?
范穩:史料當然是需要作為作品基礎的,比如西南聯大這一塊史料,我閱讀得比抗戰史料還多,因為那些大師們的思想境界我總是擔心自己達不到其最起碼的邊界。抗戰這一塊史料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中華民國史》通讀了一遍,遠征軍的史料目前出的也很多,能找到手的都通讀了。寫歷史的小說肯定是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來虛構作品和人物。我總是能在史料中找到創作的線索甚至靈感。我自認為是一個有歷史感的作家,這或許是我的一個特長吧。主人翁趙廣陵的原型人物現在都還活在世上,他的人生經歷幾乎和作品中趙廣陵的一樣,大學生、投筆從戎考入黃埔軍校,參加抗戰,思想左翼,在國民黨方面也不受待見,反對內戰,喜愛文藝,1950年后管制、勞改,家破人亡,大赦出獄后孤身一人等等。當然在作品中我還揉進了其他老兵的人生命運。每個小說人物都是“雜取種種”嘛。
讀書報:書中的信與詩歌,皆有來處嗎?還是你本人所作?
范穩:這些都是我自己寫的,為此在古文寫作上下了一番功夫。比如書信體、師表體、墓志銘等文體,都找了大量的范本來閱讀學習。平常沒事時我也喜歡讀些古詩。只是我的格律還不過關,十月文藝的韓敬群先生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幫我最后把關,調整平仄。
讀書報:在幾年的采訪中,有什么獨特的感受?
范穩:不是我的小說對中國人的抗戰史的書寫有多么重要,而是期望能再次喚起國人對崢嶸歲月的重新記憶。這些老兵曾經是我們民族生死存亡的中流砥柱,是國家的鐵血男兒,是抵御外辱的這段大歷史的踐行者和書寫者。他們經歷了抗戰的艱難,也見證了偉大的勝利,但是由于歷史的錯誤,他們的人生就像一列駛入漫長歲月的黑暗的火車,他們的光榮一度被遮蔽和遺忘了。面對這些經歷豐富的耄耋老人,我仿佛走近了一部國家民族的苦難史和光榮史,也仿佛和遺忘在搏斗。這段歷史現在才被剛剛打澇出來,過去水是渾濁的,現在水清了,水底下的寶藏逐漸顯露,我希望打澇出來,讓它們重見天日,還歷史公正客觀。
讀書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評價《吾血吾土》是“書劍相逢”。你寫來自西南聯大的抗戰老兵,是不是也使這部作品和同類題材相比,有著不一樣的氣息?
范穩:我希望如此。我希望能夠體現出一種文化的堅韌和堅守。我們抗戰不止是軍事上的堅守。為什么要把聯大學子作為主角,原因有兩個,一是寫青年學生熱血報國,二是寫文化的傳承,那個年代怎樣傳遞文明的薪火。我欣賞他們能夠“上馬殺賊,下馬賦詩”。聞一多、朱自清是有氣節的,他們受到傳統教育,并且通過言行影響了學生,我寫了大師們的弟子,他們的精神和大師一脈相承。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如果沒有這些知識分子的死扛,可能中國的文化是另外一副樣子。
讀書報:“明梅”在書里是否有特別的含義?
范穩:我想應該是代表了一種民族精神和氣質。昆明有所公園里有唐梅和宋梅,昆明人視為國寶。但文革開始后就少于開放了。這給了我某種啟示,就像書中寫的那樣“家國有難藤無言,河山光復梅先知!敝袊藢γ坊ǖ馁澝罋v來都跟言志、抒情、詠懷等有關,極盡想象力之能事。明朝的梅花在抗戰勝利后不再開放,寓意內戰將起,國家將再次陷入戰火。天與人,人與物,有時會呈現出某種詩意的啟迪。
讀書報:那你的創作心態是怎樣?
范穩:經常感動,有時候還很憂憤。這些老兵的命運讓人扼腕嘆息。如果心態平和一些,可能會保持更多的理性。我采訪的這些老兵,沒幾個生活好的,他們和貧困、孤獨、生病、衰老做斗爭,為幾百塊錢的社保到處抗爭,很可憐,他們是被遺忘的一群人。我們永遠想象不到他們所面對的一些苦難和荒謬。這種荒唐在我們國家才會有。社會的一點點關愛,會讓他們非常感動。
讀書報:這幾部分的“交待”,讓讀者真實地了解了那段歷史,第五部分讀得很過癮。尤其是趙廣陵在“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上義正辭嚴的一番話,以后此后與秋吉夫三的過招,都顯示了一個軍人的氣節和中國不屈的精神。這些內容,也純屬虛構嗎?
范穩:日軍老兵回訪滇西舊戰場有史實依據,大約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至2000年前后,我們這邊的人都有接待。甚至連當年的朝鮮籍慰安婦都有來回訪。我采訪過那些見過日軍老兵的人,其中一個還是當時省外辦的處長。每次日本老兵來都是他全程陪同。日軍老兵也確實在昆明和騰沖和中國老兵開過座談會,會議氣氛不是很融洽。一個中國老軍人在會上曾指著一個日軍老兵痛罵過。當然也有日軍老兵和中國老兵交上了朋友,在中國老兵生病時還專門從日本前來探望。日軍老兵當年的確有挖回自己陣亡士兵遺骸的想法,但遭到了拒絕。他們也曾經想走民間的路子,開出價格想讓中國人幫忙,但都沒有得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中國人的氣節吧。我還看過兩本日本老兵寫的關于滇西作戰的回憶錄,提到了他們回訪舊戰場的過程。我今年去日本的時候,本打算找到一兩個日本老兵采訪的,但我從有關渠道獲知,他們都死了。
讀書報:我很欣賞你的創作態度:在大地上行走,在書房里讀書和寫作。什么時候明確了自己的創作態度?
范穩:到藏區游走時就形成了這種寫作姿態和習慣。我喜歡這種充分的田野調查來開拓自己的思路。生活本身大于想象,必須深入生活。有些作家更擅長走向內心深處,我需要有直觀的感受,需要走向大地。歷史有很多精彩,我需要某種別人人生的傳奇。我喜歡傳奇的人生,這構成故事的基礎。
讀書報:你最早寫過校園題材、地質題材、都市題材,那時候的寫作是什么狀態?是怎樣走上“藏地三部曲”和抗戰題材的創作之路?
范穩:我1985年大學畢業后在地質行業干了5年,直到2000年去西藏之前,寫短篇寫中篇,也寫過一兩部長篇,大多數作家要經歷這些積累的過程。我明顯的變化不是來自內心,而是外界的感召。
我關注藏民族文化的緣起是1999年參加“走進西藏”活動。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藏民族文化,我看到了教堂,看到了傳教士的墳墓。雖然那個時候對這段歷史只是浮淺的認識,但是好象上帝在召喚我:你應該去寫這段歷史。我對自己比較滿意的是,不論寫哪種題材,我會把功課做足才動筆。這是學院教育的影響,讀藏傳佛教的書,讀民族史、宗教史的書,如果沒有讀透,沒有掌握相應的知識,我不會去寫。這是我的寫作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