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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上旬,阮儀三先生來深圳出席一個研討會,我對阮儀三先生的采訪只能利用周日去壩光路上的一點時間進行。好在阮先生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他的精力之健旺根本不像是一個八旬老人,問題一提出來他就像一個擰開了的水龍頭一樣滔滔不絕,這當然跟他熱愛自己的事業有很大關系。在同濟大學的教室里,阮先生主要教城市規劃,不過他很早就從中國老師或者外國老師那里接受了保護城市的觀念,其實那是城市規劃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改革開放伊始,他就致力于古城的保護,山西省的平遙眼見就要被拆掉抹平另起爐灶,好在遇到了他,終于“刀下留城”。云南的麗江也是經過他的努力才被保留下來的。還有江蘇的周莊。著名的江南六鎮“周莊、同里、甪直、南潯、烏鎮、西塘”于今是聲名赫赫游人如織,沒有多少人知道要是沒有阮儀三,這些小鎮可能早就是另一副模樣了。
到達壩光,阮先生參觀古村落。來到一家祠堂,阮先生說:“過去的建筑地上鋪的是磚,現在是瓷磚,墻上貼的是瓷片,這些工業制成品把地氣完全切斷了,而且丑陋不堪。可是這些農民不知道,還以為這樣是最美的。”他隨即說到天井在中國建筑中的重要作用是因為它溝通了天地人。阮先生隨時隨地流露出來的人文情懷,讓我想到如果能就建筑中的人文主義進行較為深入的訪談,一定會非常有意思,因為,這其實是阮先生進行古城保護背后的思想根據。如果進一步地從他的家學淵源方面追溯一下——他是清代晚期一代大文人兼名臣阮元的后人——當然會更有意思,可惜時間不多,只能留待將來了。
在社會上,阮儀三獲得的稱號是“古城衛士”、“古城守護神”。在很多地方他被稱為“不受歡迎的人”,因為他斷了人家的財路。不過,面前的這位老者倒是慈眉善目,風度儒雅,平易近人。但是,及至他開口就鋒芒畢露,顯示了極其強勁的批判精神。
我是阮元的第四代
記者:阮先生,您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致力于中國古城古鎮的保護,一直到今天,您仍然在從事這項功德無量的工作。您是怎么走上這條古城保護的道路的?
阮儀三:這個話說來長了。上世紀50年代,根據毛主席的指示,所有學術機構都要請蘇聯專家,我們同濟大學也不例外。但是我們同濟大學很多老師是從歐美留學回來的,我們的校長、系主任、教研室主任都是德國留學回來的,歐美的城市在建設和保護方面是做得很好的。我們同濟當時請了民主德國魏瑪大學的專家雷德爾教授,他看見中國的城市非常漂亮,但是,到處都在亂拆,大躍進時期嘛,感到很可惜,就開了一門課,歐洲城市建設發展史,其中就特別講到歐洲的城市保護。我當時還是同濟大學的學生,我在課堂上聽他講到歐洲的新城運動和老城復興運動同時進行,比如說在華沙就是如此。他認為同濟也應該開一門課,講講中國的城市建設史,同時編一本這樣的書,講講我們的經驗和教訓。
記者:這是哪一年?
阮儀三:當時是1958年,我的老師董鑒泓先生就主動承擔了這個課題。我從此跟這個城市保護事情有較多的接觸。我是蘇州人,也是揚州人,我們家鄉的古建筑、古園林很多。我的另一個老師陳功瑞教授他的歷史底子和文學底子很深,他聽見我講話有揚州口音,名字里面有一個“三”字,就知道我是阮元的后人。
記者:哦,您是阮元的后人……
阮儀三:我是阮元的第四代,阮元是清朝中后葉的大文人,也是大官,三朝元老、八省封疆,是文化中興的一個關鍵人物。陳功瑞先生很喜歡我,每年暑假在蘇州、揚州搞測繪,他就帶上我,我相當于是給陳先生當了助教,我在他的身邊,學到不少東西。畢業以后他就提出我給他當助教,但是,他是城市建設專業,我是城市規劃專業,事實上不可能,我就成了董鑒泓教授的助教,當時董老師的課也開出來了。也就是從1962年開始,我們就計劃調查中國的城市,我們利用每年的暑假,把中國著名的、有特點的、有價值的城市,旮旮旯旯,都跑了一遍,受益匪淺。那時有時間,苦一點,但花錢不多。
保護了平遙古城,是因為改變了人的思想
記者:您真正開始著手保護古城、古鎮、古建筑,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
阮儀三:是的,因為中國大規模地對古城、古鎮、古建筑的毀壞,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我看見古建筑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拆掉,感到非常痛心。我就想能不能用歐洲的方式來保護我們的老城市,你可以在一塊新的地方去建設新城,老的留下來不要去動,以后慢慢規劃改造。但是,80年代主要的口號是“一年一小變,三年一大變”,“要想富,先開路”,“汽車一響,黃金萬兩”,于是就拆掉房子建公路。那個時候拆遷跟現在不一樣,現在要談補償,那個時候說拆掉就拆掉了,什么都不跟你談,給老百姓發兩千塊走路。許多很好的古城、完整的古城,比如大同鎮的規劃、建筑非常合理、合規律,跟明代的縣志介紹完全一致,讓我感到中國人在建設規劃方面非常了不起。可是,后來80年代我再去看,傻眼了,全部拆光了。我想這些東西如果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全部被毀滅了,我們是無法向后人交代的。
記者:平遙是保護古城的第一次實踐?
阮儀三:對。其實當時在平遙周圍,有十幾個平遙,新縣、祁縣、輝縣,都跟平遙一樣,甚至更好。我們當時就說,與其救十個,不如先救一個。所以我們就決定先保護平遙。我自己感到比較驕傲的一點是,我在保護古城方面,方法是比較得當的,就是先解決人的問題,讓人有保護思想。我就在同濟辦培訓班,找一些關鍵人物,比如說城建局長、文化局長、建委主任,給他們洗腦,他們一回去,就不一樣了,知道應該保護。我的江南六鎮之所以能夠保護下來,是我把當地的頭頭腦腦弄到歐洲去轉了一圈,回來之后,他們的腦子就變了。當然,我也付出了代價,我得到處找錢,還要找關系,我去北京找建設司的司長帶隊,帶了六個鎮長。這些鎮長一看人家歐洲是這么干的,就發現自己太傻乎乎了,把自己家的寶貝拆掉了,回來不干傻事了。回來之后,口號改變了,“保護古鎮,建設新區”,當時鄉下的土地很便宜,在外面建設更便宜,無非是開始難以形成規模。
保護周莊,還是碰到了好人
記者:周莊是您保護的第二個地方?
阮儀三:我保護平遙成功之后,清華大學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們都是江南人,跟我說,我們江南水鄉那么美,也在被毀壞,你應該去保護啊。我回過頭就到江南水鄉。我開始找發達城市,結果沒有一個發達城市理睬我,他們錢很多,又無知,根本不理我。當時有學者提出要發展鄉鎮企業,我是堅決反對的。發展鄉鎮企業就是把一些落后的工業項目轉移到了鄉村,把污染也轉移到了鄉下,農民靠敲敲打打賺一點錢。上海的毛發廠、電鍍廠等等,都轉移到江南,廢水排放到河里,把整個江南水鄉全部破壞了。而且管理地方鄉鎮的人完全不懂得規劃,紡織廠的旁邊就建幼兒園,小孩子每天呼吸飛紗。
有人就建議我,去找那些還沒有開放的鄉鎮,有些畫家知道什么地方美。周莊就是一個美術老師帶我去的。當時上海的汽車總站在人民廣場,坐車到桐鄉,然后坐自行車,屁股都坐得痛。后來坐車到南潯,然后坐船,也不是每天都有,然后,坐手搖的船,一站一站到周莊,從上海到周莊要一天的時間,現在一個小時就到了。就是這樣找到周莊、同里、烏鎮。這些地方的人還沒有特別的想法,你跟他說什么都是對的。我們跑到這些地方,我們來幫你做規劃,找到省規劃委,規劃委看見大學教授去幫著做規劃當然很高興,蓋上大紅印,拿到批文下去,有些人也是不睬你的。回想起來,事情之所以能夠做成,還是要碰到好人。周莊就碰到了張春弟,他是下鄉知識青年,通過他牽線搭橋,幫我說話,我們才能把事情做起來。
記者:但是,僅僅靠做規劃、做思想工作,是不是就夠了呢?比如一個地方要是很窮,沒有錢,他們可能就不會有太大的保護古城的積極性吧?
阮儀三:這方面我有另一些本事,比如說平遙有非常好的古廟,真的是精彩,中國第一號古廟南禪寺、第二號古廟佛光寺,看到平遙的這個,我就肯定,這就是第三號,它后面到第20號都是國寶單位,它卻不是。為什么不是?沒有人報。沒有報,我去報。我們畫圖、拍照,送到北京,國家文物局的領導們一看眼睛就亮了,好東西!我就把平遙的城墻、兩座廟(雙林寺、鎮國寺)作為國寶單位要求保護。但是,要維護,沒有錢,怎么辦?我平時跟一個領導談天,我知道他那里有修長城的8萬塊錢還沒有用,我就去找他,他說這個師出無名啊,修長城的錢怎么拿去修城墻?我說,明朝洪武三年,朱元璋維修長城,同時維修城墻,朱元璋把長城跟城墻是視為一體的,這些城墻都是長城的一部分,你覺得朱元璋的思路不對嗎?他說是對的。既然是對的,我修城墻跟修長城不是一回事嗎?于是就拿到這筆錢。
記者:平遙等幾個古城保護帶來的最積極的作用是什么?
阮儀三:這是一個好問題。最積極的作用其實倒還不在于保護了幾個古城古鎮,而在于,國家后來出臺了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政策法律規定,這就為別的地方提供了法律依據。
記者:阮先生,從您的回憶中不難發現,對中國古城、古鎮、古建筑的破壞,其實不在文革,而在最近的三十多年,是這樣嗎?
阮儀三:確實如此。對古城、古鎮、古建筑破壞最大的,當然是戰爭。但是,戰爭不會打到每一個地方。文革期間的破壞也非常嚴重,但主要是文物、器物、書籍、典籍的破壞比較大,還沒有拆房子。拆房子都是80年代以后,在合法、合情、合理的旗號下進行的,其量之大,其勢之猛、其手段之粗暴,在全世界都是沒有的。
要堅持“五原”的原則保護古跡
記者:現在保護意識高漲,情況是不是好轉了呢?
阮儀三:現在出現了另一種情況,很多人都說,這個是好東西,要保護,于是就拆到另一個地方去保護,叫做“異地保護”,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文物局也批準,文物局很混賬,很多廟是他們出的錢,這些管文物的人不懂文物。
記者:現在有一種說法叫做“整舊如舊”,您怎么看?
阮儀三:這個說法據說是梁思成先生講的,但它是有問題的。好像只要我把舊做出來,就可以了。但是,只要你是去做的,就不是原來的舊了,是另一個東西了。比如,一個老建筑,它歷經了很多年代,唐宋元明清,不同的年代留下了不同的痕跡,你怎么去做舊?在保護古城古鎮古建筑方面,我們有一些基本原則,其一,我們提倡不要返老還童,要延年益壽。就好像我們人,比如一個老頭,你把頭發染黑,看起來好像變得年輕了,其實是一個丑八怪,因為你違背了真實的原則。其二,保護是一個整體的概念,建筑與建筑,建筑與環境,建筑與人,建筑與歷史,都是一個整體,不能單獨保護,光有一個老房子有什么用?現在很多都是單獨保護。其三,不要把后人的理解強加給要保護的對象,要讓歷史自己去說話。其四是可持續性,不是今年保護了明年就不保護了。其五,任何文物單位必須有人,不能沒有人在其中。
記者:那么,我們怎么才能做到修整古跡而不是破壞古跡呢?
阮儀三:之所以很多時候把古跡搞成了假古董,是因為違反了“五原”的原則,就是原材料、原工藝、原式樣、原結構、原環境,只要你按照這“五原”的原則,就不會有問題。現在講什么“遷移性保護”、“保護性開發”、“古建筑搬家”,都是混賬話,都是為了你的破壞、所謂的政績的需求,制造一些愚弄人民的借口。
記者:我看到您對上海的石庫門保護是有批評的?
阮儀三:在上海對于石庫門沒有人出來講話,我就出來講,石庫門保護的是假古董。有人跟我辯論,我就問:居民跑什么地方去了?這不是保護,只是做一個樣子給人看。上海的老石庫門是受人喜歡的,現在僅僅是一種門面,用現代的材料、現代的工藝,仿造歷史上的古跡,用于商業的目的。
記者:您對深圳這樣的城市規劃有什么看法?
阮儀三:中國的城市現在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到處都差不多,沒有自己的特色。中國建筑本來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東西,那就是院子,建筑的式樣千變萬化,但有一個共同的東西、核心的東西把各種建筑聯系起來了,那就是院子。在院子的北面有一個堂屋,那是敬天地祖宗的場所,一家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形成了我們的價值觀、人生觀、宇宙觀。但是,這樣的建筑核心被我們現在的人丟掉了,我們的人生也隨之改變了。你很難想像在過去的生活環境里會有人餓死,很難想像會有人連自己的親人都會殺,因為在過去的環境中,他總是會受到來自各方面的關愛,他自然會孝敬父母,尊重長輩。比如,上海的院落、里弄、街巷、社區,形成了中國傳統的和煦信任的氣氛,不像現在到處都是戾氣,人和人都相互防范。現在的建筑只考慮個人的舒適、個人財富的安全,沒有想到過去長期形成的一整套人文體系是非常寶貴的,我們很輕易就把這些打亂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記者:您的這一番議論讓我看到您的所作所為背后深厚的人文背景。在某種意義上,您其實是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阮儀三:是的,即使我明白回不去了,但我還是到處呼吁,我們要盡可能地留住一些過去的風貌、樣式、遺址,留住我們出發的那個原點,至少為我們的后人保留一些記憶。
阮儀三,1934年11月出生,蘇州人。1956年考入同濟大學,1961年畢業留校。現任建設部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濟大學建筑城規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努力促成平遙、周莊、麗江等眾多古城古鎮的保護,因而享有“古城衛士”、“古城保護神”等美譽。曾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遺產保護委員會頒發的2003年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杰出成就獎。主要著作有《護城紀實》《護城蹤錄》《江南古鎮》《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理論與規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