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通透渾圓的女性政治立場

　　官場小說是權力支配下的政治文化的一種表意形式。“這個政治文化是本民族的歷史和現在社會、經濟、政治活動的進程所形成。人們在過去的經歷中形成的態度類型對未來的政治行為有著重要的強制作用。政治文化影響各個擔任政治角色者的行為、他們的政治要求內容和對法律的反映”①。政治文化不是社會整體文化，但作為社會總體文化包容下的一部分，卻可以把它看作是社會群體對政治的一種情感和態度的簡約表達。同時，既然政治文化規約了民族群體的政治心態和主觀取向，權力擁有者作為社會群體的一部分，也必然會受到政治文化的規約。20世紀90年代多元化的文學格局中，在凸顯文學自主性與作家個性的創作特征中，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對表現、肯定和弘揚正面精神價值的缺失。新時期的政治小說順應著改革開放、社會發展的需要，在關心底層群眾生活、揭露社會矛盾等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范小青《女同志》②將政治文化小說推到了另一個新的高度，具有女性作家寫政治女性的全新審美效應和社會效應的雙重價值，實現了文學與政治的良性互動。《女同志》是范小青“干部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繼描寫鄉鎮干部的《干部》、描寫城市干部的《城市表情》后，范小青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官場中的女人們，用她細膩委婉的筆觸，展示了辦公室里娘子軍們別樣的女性生活，讓我們看到了被權力遮蔽著的另一種女性風景。“《女同志》是江蘇作家范小青‘干部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繼描寫鄉鎮干部的《干部》、描寫城市干部的《城市表情》后，范小青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官場中的女人們，用她細膩委婉的筆觸，展示了辦公室里娘子軍們別樣的女性生活，讓我們看到了被權力遮蔽著的另一種女性風景。應該說，《女同志》不是一部純粹的官場小說，或者干部小說，它是一部官場女性的成長史，掙扎史；它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女性主義小說，作者在揭示男權社會里，官場男性屬性的同時，更多的是寫出了這些女性成長過程中的痛楚、撕裂、異化，以及她們之間的相互傾軋和對男性永遠無法擺脫的依賴”③。由于十七年文學特別是“文革”十年文學的影響，使得當前學術界和批評界對政治小說顯得冷淡了許多，并不能作出及時有效、客觀客氣的回應，往往將一種認識誤區扣在新時期政治小說之上，概而論之，這其實是一種可怕的政治恐懼癥，心態是令人憂慮的。進入新時期以來，文學創作走出了一元化的格局，形成了多元共生的狀貌，一批關注現實、關注政治、關注最廣大人民利益的政治小說成為“多元共生、眾語喧嘩”文學語境下一道獨特的風景。在此背景下解析《女同志》，相信其意義是多樣而深刻的。

　　《女同志》曾獲《小說月報》第十二屆百花獎(05-06年度原創長篇小說獎)，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小說描寫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后，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時，江南小城——南洲的官場生活變化，生動地刻劃了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機關干部的內心世界。小說描寫了“女同志”的代言人——萬麗，在市級機關的十余年中，與女同事之間的相互欣賞與相互嫉妒，與男同事之間的相互斗爭和相互利用。讀者既可以把《女同志》看作一部女性在官場沉浮的世相實錄，又可以窺見當代女性與官場中人的身份焦慮，探詢人性的秘密，讀出權力意志與性別文化的抗爭，的確是一部有著豐富內涵和闡釋空間的上乘佳作。

　　一直以來，基于性別差異的普遍主義的女性意識是女性文學研究的前提，研究視野偏狹于抽象的女性主義政治，卻忽略了民族、階層、代際等范疇對女性身份認同的影響。范小青《女同志》宏闊的歷史意象、別樣的性別政治以及黨員女干部的身份認同，使其所建構的女性圖景具有更為豐贍的政治和文化內涵。對這部小說的代際意識與性別政治的研究，或許能突破那種偏狹的女性主義文學解讀的思路，從而能在一種更廣闊的理論視野中建立女性主體意識的新想象。如果從《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算起，當代政治小說應該是中國當代文學創作潮流中異常熱鬧的一脈。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近年來不少作家以寫官場而聞名，版稅、碼樣連創新高，名利雙收。但細細考量，便不難發現，其中很多作品不外在幾個方面樂此不疲地重復吟詠：當公家權力遭遇個人私情的時候，執政者該如何把握一個理性的刻度；以《官場現行記》這樣的作品作為寫作范本，它為一些作家寫官場黑幕的政治小說提供了技術上的支撐可能；為黨建提供文學素材，類似于官場政治教科書；滿足讀者對莫測高深的官場內情的探秘的心理欲望而故弄玄虛；以當事人的高姿對官場政治生活進行回顧巡展，把自己從政經驗納入創作視野，在讀者市場贏得賣點……這些作家的創作水平、作品質量良莠不齊，也都在不同層面、維度上對當代社會政治生活作出了反映，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真實性，為讀者了解當下社會生態提供了多種可能。但男性中心的思維定勢，使這類作品的主人公絕大多數為男人，政治權力也緊緊操縱在男性手中，女性作為權力主人的作品難以看到。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幾乎沒有對權力中心的女性的復雜幽秘的心理做出自己精當的書寫，缺少對當權者內心世界的深度揭示，《女同志》恰恰在這些方面贏得了滿堂喝彩。

　　范小青1990年至1992年曾在蘇州市滄浪區掛職任區長助理，在真正意義的“官場”上闖蕩近三年，同時在省、市作協長期擔任領導職務，負責打理蘇州雜志，對官場很是熟悉。她有幾部長篇定位在官場上，那里有她熟悉的人和事，寫起來得心應手。一部、兩部、三部，一發不可收。正因為范小青身在官場多年，自然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心得。她對官場生活畢竟經驗過，回過頭，用沉淀的心態看待官場，認識得就會更全面、更深刻，又因了女性的身份與江南作家的特質，使其抒寫更細膩入微。官場是社會生活舞臺的一部分，而且是極其重要的一部分。范小青不是一名一般意義的行政官員，她是一名文化官員：蘇州市文聯主席、江蘇省作協黨組書記，在她地方掛職和作協領導崗位期間，一直從事著創作活動，出版發表了眾多的作品，在散文、報告文學的創作方面多有涉及。這樣就為其小說創作藝術的高水準提供了保證，正因為具備這種文化身份，才使《女同志》既受普通讀者的喜愛，也被身在職場的官員們普遍看好。《女同志》到底表現出了作者怎樣的創作個性？怎樣與其他某些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官場小說區別開來呢？范小青的政治文化小說創作在當代官場文學創作中有著怎樣的文學史意義？這些問題無疑是本章關注的重點。范小青近十年來致力于政治文化小說的創作，堅持正面描寫官場，她把人們經常理解的官場小說向擴展政治文化內涵的縱深方向掘進，陸續創作出版了幾部重要作品，這一系列作品膾炙人口，健康向上，使她成為這一創作領域的旗手型女作家。《女同志》這部小說中，范小青以清新的筆觸，詩意的取向，陽光的心態，講述了南洲市的官員特別是萬麗的故事，并在這些日常生活中尋求崇高的生存價值。《女同志》打破了政治小說的傳統樣式，獨創一格，自成高標，既是范小青對自身的超越，是她政治文化小說的一個集成，也足可視為中國當代新型政治文化小說的標志性作品。

　　《女同志》寫女性，而且機關中的干部。這里的女性除卻了一些作品中常見寫女性的令人厭倦的自我封閉、自戀、自瀆、情色，她們有日常的喜悅和煩惱、要強與虛榮、獨立和依賴、計謀以及軟弱，在政治擂臺上隨時調整著角色與心態。《女同志》將人物安置于權力結構的內在部位，通過他們在理想、道義、個性與社會體制、權力規則之間的艱難周旋和抗爭，塑造數量眾多異常鮮活的現代官員形象，對權力敘事的獨特表達，在本部小說中再次獲得淋漓盡致的表現。年齡稍長的人都知道，“同志”乃是一種體制內的特殊稱謂，“女同志”既包含了性別化的身份指認，又折射了超性別的文化訴求。《女同志》正是以此作為敘事的特殊載體，通過萬麗的異常復雜的心路歷程，展現了當代權力結構中隱秘而豐饒的生存形態。《女同志》的異常之處在于，它在展現這種官場生存形態時，不是像某些官場小說那樣處心積慮費盡心力地嘮叨所謂重要黑幕的“潛規則”，而是充分體現了主人公個人的理想、信念、能力和情感，以及當代權力自身所包含的公理、正義和科學決策等所產生的許多微妙而復雜的沖突。萬麗從一名中學教師進市婦聯成為一名普通公務員，變成“女同志”，這種身份的轉變，決不單是工作崗位的簡單調整，也不僅僅是對她工作能力的一般性考驗，實際上還包括形形色色的權力機關的一整套規約對她的精神考驗，不管她是否愿意，她都將不得不面對一種她完全陌生的社會秩序、工作秩序、生活秩序的挑戰，并對此作出反應。其人生從此將發生徹底改變。《女同志》的動人之處是對宦海中沉浮的人性的書寫。真是世界有多大，人性就有多復雜。在復雜而簡單的關系中，萬麗的故事也就有了代表性。萬麗考入市婦聯宣傳科任干事，不久參加全市婦女干部會議，會議結束，一走出會場，市婦聯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伊豆豆就對她說：“你的好戲要開場了”。說實話，從小念書到大學畢業，除了留校工作受挫而到中學教書外，萬麗的履歷是簡單的，年紀又小，單純近于幼稚的她甚至無法理解這個好戲指的是什么，她只是憑著自己的一腔熱情和以單位其他資歷比她長的人為榜樣的心態去工作，她不僅以自己的隱忍大度贏得了不愿她拋頭露面常常對她施以小手段的宣傳科代科長余建芳的肯定，更贏得了婦聯主任許大姐的信任。那里既有體制內部的制度與秩序對個性生命的強力規范，也有權力意志與公理正義的隱秘沖撞；既有女性之間在性別倫理上的潛在糾葛，又有權力分配與個人理想之間的不斷錯位；既有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的反復游離，又有情感取向與角色職責的頻繁糾纏。這諸多的東西表面平靜自律，不動聲色，卻又時時處處牽動著所有職場中人的內心波瀾，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深深影響人的一生。這就迫使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突出自身言行的表演，盡管有時會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初涉官場的萬麗不善表演，所以她內心是痛苦的，她不得不謹小慎微，小心行事。《女同志》圍繞這樣一個問題展開敘述：在權力面前，人性具有些什么樣的維度？出現在范小青筆下的，是一個善良而又可愛的群體，在這個群體中，作者精心構筑了多層關系：萬麗與康季平的戀人關系，與向問的知遇之恩關系，與葉楚洲的隱秘關系，與孫國海不斷摩擦令人不解的夫妻關系，與聞舒、田常規的上下級關系，與耿志軍的同僚關系，平書記與向問的個人恩怨……等等，各種矛盾沖突充滿了人性的復雜況味，反映了主人公的政治文化心態，構成了一幅五光十色、妙趣橫生的政治生活畫面。萬麗在南洲機關的人生起落與向問的命運沉浮成為故事的關鍵，省委黨校學習成為故事轉折，從進市婦聯到任市房產集團老總成為故事的主線貫穿始終。小說使我們在閱讀的愉悅中，既感受到了一種滲入骨髓的悲愴與沉重，也能強烈地感受到美學意義上的崇高與敬畏。小說為人性的豐富和復雜提供了生動、準確的注解。

　　《女同志》并非純粹寫政治，卻處處彌漫著政治空氣；它也不是主要寫日常生活，卻處處洋溢著日常生活的溫馨。小說通過生活中的政治和政治中的生活，牢牢抓住人物的政治文化心理，把“領導”這一特殊階層的生活狀況進行藝術性的揭示。范小青抹去了領導者在百姓眼中的日常政角色的表象，將其置于普通生活的舞臺上，筆觸直抵心靈深處最真實的層面，并以此窺視他們的政治良心和做人品格。從這個角度看，《女同志》是中國當代非常成功的政治文化小說，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一本描寫中國當代政治女性群像的長篇小說。《女同志》不僅實現了同類題材在主題學上的突破，更為重要的是，小說不僅擁有對政治原生態犀利準確的文本解析技術，而且具有美麗妖饒的女性氣質和柔韌的女性力量，它展示了女性政治與政治女性在現實互動中的文化內涵，彰顯了一位溫柔婉約的女作家敏銳而深刻的現實批判精神，以及溫暖而人性化的文化理解力。《女同志》就是一部女性的職場成長史，講她們對現實溫柔而又堅忍的反抗。范小青并不接受《女同志》是一部現代官場現形記的說法：她是從人的角度看職場，寫職場人是最主要的。范小青坦言自己并不側重于“反腐”，小說的前半部一直都在描寫女主人公的內心變化與掙扎。她從人性角度出發對人的內心世界進行開掘，寫主人公如何上進、敬業、掙扎，“我希望我所表現的是職場背后的人，而不是職場本身，也許很多作品寫職場表面東西多些，但是并不一定深入，也許這也是我的小說與一般職場小說不同的原因……官場上的某些黑暗我也看得很清楚，但在我眼里，陰暗面只是官場的一小部分。”范小青如此輕松地說道。她認為優秀小說的標準是“讓人感受多點。也許個人會有不同的理解，但這正是小說作品的本質所在，因為生活是多元的，也是多樣的，不能對它進行單一判斷，不應該簡單地贊美或批判”。

　　早就有人說過，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官場上的女人難上加難。讀完《女同志》，讓人對女性在官場的表現、追求有了更多的認識與了解。萬麗在與機關權力合作共生的過程中成長、進步，其間，她對自己的反省，她的世界觀、人生觀的巨大變化等，既有很強的現實性，也有濃厚的浪漫與理想主義色彩。在一個又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當中，在范小青冷靜而深刻的敘述中，揭示了人性的內在本質和女同志在這個群體中的心靈蛻變，的確發人深思。萬麗當年大學中文系畢業，一心留校卻被男友康季平擠占了唯一的名額而與之分手，不得不到市郊中學“當了兩年語文老師，日子過得沒精打彩”，原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卻意外地得到康季平的消息，告訴她市級機關向社會公開招聘(招考)干部，于是偷偷報名參加考試，沒費什么神，就從一個中學老師變成了機關干部，分在市婦聯宣傳科，開始進機關，她并沒有過高的追求和野心，甚至由于較長時間受余建芳的卡壓產生了打退堂鼓的念頭，后悔不如就當中學老師(這種念頭不止一次)，但由于前男友康季平的暗中幫助，她憑《鄉鎮女干部的心理優勢和弱勢》與《農村女黨員的素質》兩篇文章深得市委秘書長向問的賞識，一炮打響，由此也得到向秘書長的關照，受到婦聯主任許大姐的提攜，上級將她調到市委辦公室作領導秘書，開始了對權力的關注和追逐。然而由于許大姐憑著自己對市委主要領導意圖的揣摩，為了幫丈夫老戴早日修成正果當上組織部長，她給市委平書記打了向問的小報告，結果不僅向問被發落基層，到一個小縣當了名次靠后的副書記，萬麗也跟著弄得灰頭土臉，并良心受到譴責，認為是自己害了向秘書長(萬麗寫的關于長洲縣修路問題的報告，向問為不給她帶來麻煩，以自己的名字發在《省委內參》上，將了平書記一軍)，在機關幾年抬不起頭。當萬麗被拉去陪首長視察時，金美人把她介紹給平書記，她是秘書處的萬麗，平書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哦，是萬麗。但就在他點頭微笑的一瞬間，萬麗從他的眼睛深處，看到了一種堅硬的拒絕，感受到一層冰涼的寒意，這層寒意從平書記的眼睛里彌漫過來，頃刻間穿透了她的全部身心。這使她首次認識到了官場的險惡，使她意識到，領導的一個暗示、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足以影響一個人的人生。因為領導之間的政見分歧，她深受影響，只好調離人人羨慕的市委核心部門而去宣傳部，得意與失意原來只在倏然之間！范小青將一個原本單純的女性放進政府機關這個特殊環境，讓其耳濡目染，刻畫著她的美麗、敏慧、穩重、執著的變化，在潛移默化的變化中，一方面是官場中利益與權力之爭的復雜與多變，另一方面則是人物自身對命運的博擊、人際競爭的敏感，這些都足以包容復雜的社會矛盾和紛紜的現實關系，擴展并突顯小說的藝術目標，為人性弱點和人性負面的揭示提供深化的契機和便捷的途徑，同時，也讓讀者在唏噓之中不斷思考。

　　萬麗頭腦中長期不斷閃現平書記眼中透露出來的那種拒絕和寒意，不由自主寒戰連連，心灰意冷地說：“沒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看穿了，也想穿了”，康季平卻對她說：“萬麗，你不行的，你做不到的……你是要進步的人，你和別人不一樣，這是你骨子里生命的東西，是你與生俱來并且會一直伴隨到老到死的東西，你是非常非常看重的，你不能沒有進步。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臥薪嘗膽，等待機會，你不必著急，你還年輕，非常年輕，機會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康季平勸萬麗調出市委辦公室，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她韜光養晦，暫避權力鋒芒，伺機東山再起。但調到宣傳部后由于年輕漂亮的研究生陳佳受到部長的欣賞，又使她心里不平衡，一想到今后漫長的永遠沒完沒了的競爭、斗爭，憂心忡忡，情緒又頓時低落下去，又像桑丘一樣說：“我可能不適合在機關工作，可能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到機關來，要是留在學校……”康季平對她說：“你的個性，就是心地軟弱，正直善良，又有非常強的進取心，你得永遠記住，一個人，千萬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想要所有的人都跟你想的一樣，那是不可能的。”康季平曾評價萬麗是一個有野心的傻女孩，她這一輩子，會在無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會將這兩者的斗爭進行到底。萬麗曾沾沾自喜的聰明能干、八面玲瓏，在初涉官場時卻瞬間被殘酷冰冷的現實碾成齏粉。外人只是看到了她表面的大家風范，其實，開始的時候她總是在左右搖擺中過日子。葉楚洲曾中肯地對她說；“你不是一個甘于平庸的人，你不甘心在人堆里混，你也不甘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是要出人頭地的，你是一個要比別人強的女人”。在機關，面對領導與同事之間的關系和利益，優秀的萬麗同樣不能擺脫許多女同志常常表現的小心眼和虛榮心，也一樣會面對強有力的對手不由得目光短淺。如，面對氣質優雅、漂亮年輕、學歷高又受領導重視的陳佳，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內在氣質，無論是工作水平還是為人處世的方式，萬麗都表現出煩躁，難怪其好友伊豆豆批評她，使她漸漸明白：“當她痛苦地感受到來自陳佳壓力的時候，陳佳同樣痛苦地感受到來自她的壓力，她們兩人的內心是如此的相同相似，但她們卻不能惺惺相惜，她們的共同感慨是既生瑜何生亮，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殘酷的現實告訴了她們，世界不是為某一個而存在的，世界是大家的，是每一個人的。”應該明確的是，《女同志》雖然寫萬麗的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決不在于展示女性的性格與心理弱點，雖然她們有時狹隘、虛榮、目光短淺，但正是因為女性特有的生理特點，決定了她們又是相互傾訴、相互同情、相互安慰、相互輔助的女人，如伊豆豆與萬麗、余建芳與萬麗、萬麗與姜銀燕，等等。她們不會使用極端殘酷的手段，所以，萬麗有豐富的情感世界，她可以為了孩子而放棄在省委書記面前拋頭露面的千載難逢的發言機遇，體現出了與男性不同的態度，在官場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里，也仍然體現出了她女性柔和、內斂的一面。

　　《女同志》對萬麗機關生活(官場生活)的描寫分為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她在市婦聯、市委辦公室、宣傳部的經歷，后半部分是市委書記平劍剛調走，聞舒擔任市委書記，向問擔任組織部長，萬麗參加省委黨校組織的為期半年的全省青年干部培訓班。學習期間不僅她的級別被提成副處級，而且康季平特意安排宴會使她與省委“大秘”相識，更重要的是，因為小孩突然生病使她沒時間準備畢業典禮上原定的點名發言，從而萬幸地避免了一場嚴重的后果，而急于事功的聶小妹孤注一擲背水一戰，把前途都押在這次發言上，結果其發言內容與省委書記觀點南轅北轍、背道而馳。她的命運在這一刻就開始走向另一面了。命運常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這一次，恰恰是聶小妹自己的努力，改變了她的命運，或者說，是她自己的努力，讓她的命運走向了反面，走向了悲劇。這一次發言使她付出沉重的代價，多走了幾年的政治彎路。留省的名額里沒有萬麗，她仍然多少有些失落。班主任沈老師在畢業前曾與她有過一次深談：“你雖然也看重這次發言，但你至少沒有把它當成賭注，你沒有押寶的心理。你有許多過人之處，這不用我多說，但你也有你的弱點，你的弱點就是左右搖擺，就是猶豫，就是常常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下不了決心，這一點上，你比聶小妹差遠了，聶小妹在政治上是堅如磐石的。但有的時候，這個弱點偏偏救了你……女兒一生病你什么都不要了，這一回偏偏救了你……正常的進步的道路，不是靠機緣，不是靠運氣，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機會去努力，所以，弱點就是弱點，不能因為這一次弱點救了你，你就以為弱點就是你的安身立命的東西，弱點你是一定要克服的，一定要克服……我剛才說你一定要克服弱點，你知道你要克服什么？一個人，把握分寸是最重要的，就是該多想的時候多想，該少想的時候少想，你的問題，就是這方面處理不當，還常常倒過來，該多想的時候，你不多想，不該多想的時候，你拼命地想”。沈老師的訓誨與康季平對她的布道是何其相似！由于黨校學習期間表現出眾，因此鑒定非常優異，加之各種因素的合力作用，使萬麗回去不久迅速得到提拔重用，擔任舊城改造指揮部副指揮長，向問希望她成長，讓她吃苦，經歷艱難險阻，到一線鍛煉，不久又成為滄平區區長，正當她苦盡甘來春風得意之時，新任市委書記田常規親自找她談話，把她從區長崗位調整到南洲市房產公司老總的位置上，因為前任老總周洪發(已被雙規)多年的培植，公司內部盤根錯節，關系極其復雜。為了使工作迅速打開局面，更為了完成田常規四十萬套定銷房任務，爭取在書記面前加分，她抵制了向問侄子向一方到公司任副總的覬覦，采取了一系列非常的手段，工作漸有起色。她也由一個文弱矜持的知識女性，逐漸變成足智多謀而殺伐決斷大權在握的“女強人”。萬麗以單位出租房回收為名，要挾平原做其妻李秋的工作，延緩財政還款，敘述了她的性格轉變的復雜一面。由于社會部馬部長一時糊涂把事情弄僵，李秋在電話中痛斥她卑劣無恥，聲稱自己即使離婚，也不讓萬麗延緩那筆貸款。萬麗在“成熟”的同時，也在發生變化，學會了敏感地處理問題，也學會了把自己的想法掩飾起來，學會了雷厲風行，甚至學會了怎樣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但正是這些東西把別人搞得一頭霧水，連她最知心的伊豆豆也會離她而去。因為向一方拿了建群集團閑置三年的一塊地與她作交換，使建群老總跳樓。聽到伊豆豆這個消息，“萬麗就覺得，自己心里那塊堅硬的東西，繼續一點一點地在擴大，在擴大。她想制止它擴大，但它制止不住……伊豆豆眼中的冷意，使得萬麗無法直視。”伊豆豆辭職前的一番話更是差點把她擊垮：“我不想看見一個越變越強悍的女人，尤其是你！你身負田書記對你的厚望，你不能讓田書記失望，你要讓田書記滿意，可是你有沒有想一想，你為了讓一個人對你滿意，你讓多少人不滿意了，讓多少人對你失望了？女人的美是由內而外的，一個權力欲太強的女人，即使給人看到的是她光彩照人的一面，但誰會相信這種假象。卸了妝以后自己再看看自己，內心的焦慮、欲望、不滿足，貪得無厭就會暴露出來了。”這正是萬麗調進房產集團以后，克服了重重困難，工作初見成效的時候，她滿以為，她的工作能力、工作成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也會交口稱贊的，哪料到自己的鐵桿姐妹辦公室主任伊豆豆竟然說出這番話，簡直如雷擊頂。女人權力欲太強，是令人討厭的，但偏偏大家又認為這樣的女人有能力，能當官，反過來，權力欲不強的女人，別人就會認為她太軟弱，沒有能力。萬麗就處于這種夾磨之中。盡管萬麗完成了田書記的定銷房任務，周旋于葉楚洲、向一方、耿志軍之間，實現了房產集團的扭虧為盈，但在處理老年活動中心建設用地時惹惱了老干部，他們當面質疑田書記，雖然她巧妙處理了老人家的憤怒，但還是引起了老人家的不滿，使田書記在省委面前顯得很被動難堪，萬麗最終在田書記丟了分，這種犧牲不是她可以規避的。

　　在萬麗的官場生涯中，特別在小說后半部分，她在康季平、向問、葉楚洲、沈老師等人的“幫教”之后，她的“弱點”真的慢慢克服了，不再優柔寡斷兒女情長，工作成績突出，但同時也失去了太多，失去了友情、失去了親情，與孫國海的夫妻關系非常緊張，連自己的女兒都叫她“女強人”。她在官場上的能干哪怕是委屈銷蝕了她的純真、熱情，甚至是柔情。康季平去世后，姜銀燕說出了這位萬麗無處不在的人生導師與向問的關系實情，更讓她沉入無底的悲涼之中：“這么多年，她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今天，到剛才，她才忽然感悟過來，這種天生的自然的溝通，原來來自于康季平。但一旦明白了這一點，忽然又涌起了更大的悲哀，什么才女，什么工作能力強，什么大氣大度有魄力，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康季平？因為向問是康季平的舅舅？難道自己進機關這么多年的進步發展，都是有前提有背景的，而不是靠自己的拼命努力、刻苦工作換來的？”康季平的死亡，讓萬麗徹底清醒過來，總算沒有在權力欲望的泥潭中陷得更深，想清楚了自己與權力場的真實關系，在今后的人生奮斗中與現實進取融合，更理性陽光地生活。萬麗是善良睿智的女性，一個“追求進步”的機關干部，她既節制內斂又不乏欲望，充滿矛盾。有人可能會把她的權力變化說成是運氣的，是非偶然因素形成。但經過十幾年機關生活的系統培養，她確實發生了重大變化，社會主流價值觀在她的沉浮中得到了很有力的體現。在事業上她能戰勝對手，卻在情感上失去溫暖，生活經常在她接近興奮之巔擱淺，向她發出一聲斷喝，弄得她痛苦不堪、疲憊不已。我們發現，有很多無形的手在拉扯著她，希望她成為另外一個人。如，她有時不擇手段，她的面貌陌生得會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內心卻又能對此保持警覺。她與一般官場小說的人物不同，她有一種拒絕被完全異化和奴役的沖動，她在官場中的追求、挫折、心痛與對現實的溫柔反抗是同步的。范小青意味深長地說：“女人和女同志應該是同一個概念。如果要說不同，可能只是理解的角度上的不同，一個是生理的女人，一個是社會角色中的女人。在我們這個社會，曾經有那么一般時期，所有的女人都稱為‘女同志’，而在我的這部小說里，看起來是專指在機關工作的女人為女同志，但是我的本意卻是寫所有的女人都會碰到的問題，都會感受到的經驗。”

　　《女同志》以萬麗為個案，成功刻畫一群機關女干部的形象。小說通過官場上一輪輪殘酷的無性別較量，傾力挖掘那些被政治生活格式化了的“女強人”們柔韌而堅定、脆弱而剛強的內心世界。許大姐工作能力強，資歷深，威信高，頗受上下尊重，但在幫丈夫老戴提拔組織部長這件事上弄巧成拙，晚節不保，壞了自己在機關良好的口碑，按孫國海的說法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余建芳為人實在，盡心盡力工作，眼看比自己后來的人都超過了自己，紛紛被提拔起來，于是向市委組織部朱部長哭訴，婚姻陷入困境的朱部長一下子愛上“這個樸素老實的女同志”，從婦聯到組織部，后來又回老家工作，但在提升正縣長的節骨眼兒上，由于朱部長抑郁而死，余建芳認為愛著自己的朱部長的死與己有關，撲在朱部長的遺體上痛哭，誰也拉不起來，被朱部長娶的鄉下老婆罵著“不要臉的婊子”，并當眾把朱、余當年的事情一起捅出來，她的競爭對手終于有了重磅炸彈，將她轟下去，但她依然認真工作、勤勤懇懇、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市委辦接待處處長金美人，作風潑辣，能力出眾，不逢迎趨勢，因一次陪同大首長視察工作時“糾正”其常識性“口誤”，自感前途微妙，主動要求調出原單位到行管局；伊豆豆美貌端莊、聰明老練、精力過人、逢源自如、不安現狀，在規矩眾多、森嚴壁壘的機關環境，常有驚人之舉，令人瞠目結舌，如，她從市婦聯到市接待處，從接待處到行管局，再到大酒店副總，最后到房產集團任辦公室主任，乃至辭職，不斷地調整工作，無不表現著她對現狀的反抗，她為原來的上司老秦離婚，但這個一直追求她的口是心非的小氣吝嗇的葉公卻拒絕給她婚姻，她與萬麗是情如姐妹的朋友、同事、上下級，但總能看到萬麗的內心深處并揭穿她的虛榮，常常讓萬麗感到很窩囊，可以說，她是把萬麗從虛幻拉回到現實的第一個人。其他還有信念堅定，決不言棄的聶小妹，攻于心計與市委副書記崔定低俗茍且的陳佳，善作表演的林美玉，等等。這些女性人物有十余之多。《女同志》用明朗渾闊的氣勢、細膩委婉的筆觸，揭示現實中國多數機關干部的真實的奮斗和生活，特別是揭示萬麗經受良知與背叛、光明與陰暗的掙扎之后的成長洗禮異常深刻。叩問人性本質，反思現存體制，富于強烈的寫實精神。范小青對題材處理表現得舉重若輕、游忍有余，得益于她對材料的熟悉與了解，以及對這些事件及官場生活的切身體驗。這里依然要強調的是，一方面，范小青對女性的狹隘、虛榮、短視和瑣碎沒有絲毫回避，比如，隨著萬麗仕途上的不斷進步，其身上原有的那些感性可愛的東西也在逐漸消弭，成熟穩重、理性功利，女性美好的本真的東西在一點點異化，這種異化對人性而言是可悲的，在特定的環境下，對功利的趨附和追逐造成了人性的扭曲和異化，另一方面，小說反映了女性在官場沉浮中人性的沖突和無奈的悲劇，更寫出了這些政治女性身上獨有的光彩，她們共同組成一幅血肉豐滿、生動鮮明的政治女性群像。

　　要做大事，就要擁有權力，這是許多人共同的想法甚至在古往今來的現實中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權力意志和兼善天下往往相伴隨。對于更多的無法擁有權力的人而言，權力崇拜或者說權力畏懼，就是一種沒有被言說的文化心理，這種政治文化是一個事物的兩面，它們之間的關系越緊張，表達出的問題就越嚴重。《女同志》是一部充滿了內在文學力量的作品，是對中國傳統政治文化重構后，對當下中國社會和世道人心深切關注和透視的作品，它是城市中國政治文化的生動畫圖。萬麗在參與改變南洲城市及社會政治面貌的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個人性的塑造。這個復雜的、既有中國傳統又有現代文明特征的政治形象，是小說取得的最大成就。當我們面對萬麗的時候，不僅經歷了巨大的心靈感撼，同時我們發現過去一直相持不下、爭論不休的宏大問題，比如對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市民文化等等的概念化的表述，竟是那樣蒼白，現實中任何一種文化形態都是深刻全面而復雜的。

　　對于政權系統成員而言，清官思想是個人在政治生活中的行為準則，表現為一種積極的政治參與意識；對于社會下層來說，對清官的向往和崇拜，體現著人們的政治期盼，其中隱含人們對時政的評估。與一般的官場小說不同，《女同志》塑造的主人公形象是黨內的正面人物形象，萬麗一生正氣、勤政為民、克己奉公，富于強烈的事業心和政治抱負。她沒有后臺，沒有背景(康季平與向問的關系于她而言實際也來得較晚)，進入機關很久甚至不懂為官之道，并沒有完全明白中國傳統文化并不注重事物本身，而在于人事，在于論證人事的原則，集中表現為人的行為的道德準則和為政、從政的方法。她本質是很好的，為黨和百姓的事業兢兢業業地工作。小說注意讓讀者看到紛繁世界中，這些女性的苦樂人生、復雜心態、鮮明個性和人性的多面。從這些角度而言，范小青的這種自我追求確實完美地實現了。與許多官場小說過多渲染負面相比，在“好官”、“清官”式微日久的中國當下文壇，《女同志》試圖重新恢復基層政治官員的正面形象，對于官場生態全面認識的藝術追求，理應予以高度評價。小說精心呵護人們的政治精神信仰，這種根植于現實的終極關懷，給人以憧憬未來的精神滿足，構成踐行人生目標的巨大精神動力，在理想褪色、熱情淡化、精神元素稀薄、精神狀態世俗化為特征的轉型時代，這是非常可貴的文學品格，在當代文學史上，《女同志》具有里程碑式的不可替代的意義。

　　注：

　　①(美)阿爾蒙·鮑威爾：《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治》，曹沛林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7月第1版，第29頁；

　　② 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

　　③韓春燕：《解讀長篇小說，〈女同志〉中的女性風景》，中國作家網，2009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