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語言天賦與唯美文風

　　陳毓在長期的小小說創作中，堅持調動和多方支配文學元素中極致的表現手段：思想性中的深邃和以人為本，藝術追求中的創新主體和唯美風格，使她在眾多寫作者中成為典型的精英化寫作代表，其小小說作品，一直保持著至高至純的品位。

　　從1996年開始寫小小說，陳毓出手便以《藍瓷花瓶》《名角》《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等作品，迅速占領了小小說創作的制高點。從第一篇作品開始獲獎，數年間，陳毓榮獲了小小說領域的多項重要獎項。所經發表出來的作品，幾乎悉數被報刊和精選本轉載選編過。《琥珀》《好大雪》和《美人跡》等系列作品，從藝術欣賞的角度看，已臻美輪美奐，而就思想內涵和智慧含量講，尤有獨到見解。首屆“小小說金麻雀獎”評委會對陳毓的評語是：“陳毓具有天賦的藝術感覺，她構建了自己獨特而豐盈的小小說藝術世界。她書寫人性的復雜與廣博，以天真、充滿詩性的眼光觀察世界和人的心靈。她的文字是濕潤的晶瑩的，在似乎是信手拈來的故事片段和人物組合中，把藝術的想象力發揮得瑰麗極致。意旨也明確：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對愛情的追問。可以說，陳毓已形成自己的創作風格——憂郁而空靈，她的作品豐富了小小說的涵蓋力。”

　　《伊人寂寞》選取的是人類社會進化不可回避的話題。不取巧，不煽情，于冷靜得近乎冷酷的敘述中，把科學與人道的相生相克剖析得淋漓盡致，自始至終彌漫出理性思考的光芒。那位因事故猝死后被醫學以“永恒”的技術定格，成為“解剖實體”后的孕婦，在時光過去了20年之后，依舊栩栩如生，保持著20年前那一瞬發生時的表情，站在那里的樣子大方周正，大睜著吃驚的眼睛，看上去很無辜。雙乳飽滿堅挺，鼓蕩著生命力，四肢和腹部的肌肉紋理結實有韻味，而孕婦孕育和護佑她嬰孩的那個地方現在卻像一面永遠敞開的窗，向遇見她的每一雙眼睛打開她身體里的秘密：這是一個懷孕6個月的女人，你看她的寶寶多健康，仿佛隨時都會在她的子宮里伸個懶腰踢一下腿似的。我個人以為，獲得永恒的，不僅是悲憫無限的孕婦標本，由于能把文學與科學、人物與故事詮釋得如此完美，《伊人寂寞》同樣可以傳世，成為鑲嵌在小小說皇冠上的明珠。在此意義上，雖說小小說寫作者成千上萬，但以經典作家的標準來衡量，以是否擁有數篇標志性的小小說作品來品評，以持之以恒的耐力來比拼，肯定是一條嚴格的標準。

　　“我回到博物館外，9月海濱的陽光明亮清潤，空氣里有青草的濃香氣。我使勁搖頭，想搖落那女人留在我記憶里的目光，可是搖不掉。

　　“我再回頭，看見明亮的陽光使博物館待在黑影里。

　　“那里，藏著科學的涼意。”

　　在千把字的篇幅里，小小說的語言，是提升藝術品位的至尊法寶。因為小小說是文學入門的一條捷徑，從者甚眾，多有靠編排故事，且樂此不疲者。殊不知，如此惰性的取巧，難以使小小說表現出多層次的內涵，容易落入通俗文化的簡單審美的窠臼，致使作者長期在原地徘徊不前。歸根到底，語言這一關至關重要。

　　在小小說姹紫嫣紅的女性寫作世界，陳毓的語言天賦尤為出色。她在敘述中長于自我情感律動的內省，在捕捉復雜細致的內心體驗方面，表現出了女性特有的敏感。陳毓的作品大都是至情至性之作，率真又飽含著深摯的情懷，有典型的唯美主義和理想主義傾向，語言的靈動、輕盈姿態，有一種清風明月式的極致追求。《花香滿徑》和《看星星的人》延續了她在審美上的一貫風格——不注重敘事功能，不以情節的沖突來塑造人物的性格，而是著力于用柔韌、含蓄的語言創造一個清明澄澈的意境。在整體構思上浪漫抒情，在局部描寫中詩意盎然。《看星星的人》構思奇特，想象瑰麗，人與大自然和諧一體，有一種脫俗的純情美。陳毓的筆端帶有濃郁的古典意味。《衣裳》猶如一幅仕女圖，木槿樹下的兩個女子清新秀雅，人物心理刻畫生動而又細膩，結尾更是別開生面，引人會心一笑。

　　即使放在成千上萬的小小說寫作者中，陳毓依然是個卓然的存在。她作品數量不是很多，至今每年也就發表十多篇而已。但年年盤點全國小小說創作的成績冊時，誰也不能忽略陳毓——她的探索，她的風格，她那撥動讀者心弦、美得令人目眩的具有陰柔氣質的小小說新作。

　　陳毓似乎精心控制著寫作的節奏，像古典端莊的大家閨秀，把秀麗的小楷字一個個寫在錦帛上。陳毓的文字干凈得近乎透明，從心靈深處自然而然流淌出來，儼然把小小說的園林當成她的詩意棲居。2005年，陳毓發表的小小說《采詩官》中，那個在誕生《詩經》的年代里游走在民間的采詩者，可以說是陳毓的精神寫照。“從春到夏，我腳步不停地行走在民間的阡陌上，如同蜜蜂飛行在花叢中一樣。在某一處打谷場上，一眼泉邊，總有新的感動走到我的眼睛里，停泊在我的心上……”作為當代小小說藝術的“采詩者”，陳毓以其簡潔從容的文筆，溫潤而抒情的敘述，讓我們遠離時下某些文學作品流行的俚俗和粗鄙，喚回了對小小說語言的信心。

　　陳毓的創作題材分為古典和現實兩種，前者大多源自浪漫的想象，或取材于歷史神話傳說；后者則重在描寫現實生活中非比尋常的“另類”女性，讓讀者為這些可愛的女性的悲劇性命運扼腕嘆息。陳毓所擅長的這兩類題材雖然時間跨度很大，主題內涵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作者對故事中的人物同樣灌注了豐沛的感情。以情動人，是陳毓小小說的重要特點之一。她筆下塑造的人物，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的女性，都那般嫵媚多情，至純至性，濃烈得化也化不開，簡直像一曲醉人的陜北信天游。

　　《名角》是陳毓出道時的成名作，女主人公陸小藝，就是這樣一個為情所生也為情所困的女子。我們形容說“感情豐富得像演戲”，小藝是真演，演的更是真情。她出生在梨園世家，從小就浸潤在戲曲里，逐漸成了劇團的臺柱子。這個天生為戲而生的美麗女子，千嬌百媚，感情豐富，在家庭生活中失卻愛情之后，一腔深情全都獻給了《霸王別姬》里項羽的扮演者，她把那個虞姬演得千般柔情，萬般剛烈。“小藝竟從這部戲里醒不來了，她說中國只有項羽一個男人。”結局是悲劇性的，這個癡情到了極致的女子像一只逐火的飛蛾，隨著“項羽”的替身飛向死亡的虛境。至此，她的丈夫似乎理解了：“小藝是上帝精心制作的一件藝術品，俗世里的生活她不快樂，于是上帝就將她收回去了。”讀《名角》，感受著字里行間彌漫的令人心醉的情愫，說到底，文學是要深懷悲憫之心的，是對陷入困境的心靈和靈魂的一種安撫，在這個悲憫情懷的撫慰下，讓孤獨的靈魂回到真正自由的狀態。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悲劇是高貴的。悲劇在希臘藝術中被認為是最高的藝術。陳毓小小說的悲劇傾向來源于她對人性這個命題孜孜不倦的探索。在小小說的篇幅內，能達到《名角》這樣的情感深度是很難的。

　　《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在陳毓的小小說中占有重要位置。這篇作品通篇描寫的是一個青年女子綺麗斑斕的夢境。女主角蓋青是個江湖游俠，在秦國的曠野上，武功驚人的她與秦王嬴政不期而遇，并仗劍救嬴政于危險之中。在王宮里，蓋青眼中的秦王只是一個孤獨苦悶的男人，沒有人理解他的柔弱，只有紅顏知己蓋青伴隨著他月落日升。故事的背景一概隱去了，隱去的還有趙太后、呂不韋和宦官的陰謀詭計。我們只能看到，又是蓋青在宮廷禍患中用生命擋住了射向秦王的箭矢，完成了最后的愛情絕唱。我想如果張藝謀當年能看到此篇小小說，所拍攝的《英雄》的故事情節當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單薄了。出人意料的是結尾，從夢境中悵然醒來，蓋青的耳邊響起的是丈夫“枕頭都快漂起來了”的戲謔和喚她去麥當勞吃快餐的召喚聲——原來這只是現代白領麗人的青春一夢。夢境的幽遠惆悵，恰是對現實中精神和情感缺憾的反襯。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能造就新的文學流派，《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能脫穎而出，一鳴驚人，也自有它的道理在。

　　在陳毓的小小說遠征之旅中，可以看到古典文學對她的浸潤之深，歷史人物，民間傳說，現代解讀，這使她的作品籠罩著雅致雋秀的古典之美。《不笑》里的絕代美女褒姒在歷史上幾乎與迷惑商紂王的妲己齊名，被封建文人誣為是導致西周滅亡的禍水。同樣被冠以禍水之名的還有西施、貂蟬等。冷靜一想，一幫權傾一時貌似強大的男人垮臺了，卻把責任推給女人，實屬心懷叵測。陳毓并非女權主義者，她以一個現代女性作家的深度思考和感性認知，試圖還原真正的褒姒。在陳毓筆下，我們還是看見了褒姒的絢爛笑容，那是因為她看到了春天的原野。“一匹白馬正從地心馳過，向著無限春色，向著天盡頭，飄然而去。白馬四蹄生花，萬草為之搖曳。”于是，如寶石開花的絢爛笑容現在褒姒臉上。這是一幅畫中畫，一幅《少女游春圖》，又像是一個精彩的長鏡頭：不由你也舒心一笑。可是周幽王哪里懂得這些？于是，燃烽火戲諸侯博美人笑的高昂代價是萬劫不復。這篇小小說文辭華美，褒姒的形象攝人心魄，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歷史參照。小小說《神話》撲面而來的感覺是“輝煌”。美少女夸父熱烈地愛上了太陽，于是，夸父與太陽之間望眼欲穿的每年一次的親近，只能用“驚天動地”來形容。這篇作品的想象力達到了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境界，特別是夸父與太陽在溫泉里沐浴一節：“等她光艷地從水中站起時，她身上的晶瑩水珠先自預報了太陽的到來。在巨大的照亮整個天空的光明中，夸父整個跌進泉水中，泉水因為太陽的入住而像水晶一樣光明通透，又像沸了似的高高地激蕩而起。”這就是陳毓心目中的愛情之光焰，令人嘆為觀止。

　　近兩年來，陳毓在創作中對現實生活題材給予了更多關注。新作《假若樹能走開》是一篇對生存環境充滿憂患意識的現實主義佳作。林區要創收，推出了一個旅游項目，名稱叫：來吧，來認養一棵永不背棄你的樹！浮躁的人們一哄而上，來領養樹的，有戀愛中的年輕人，有鰥寡老人，有中年夫婦。雖然被認養的樹在名義上從此屬于花錢的人，樹的歸屬還是林場，是國家，認領樹的人絕對不能砍伐。但各色人等全拿“寵物樹”來當寄托了，弄得好端端的林子里成了充滿千奇百怪的“愛情祈禱”或“欲望宣言”。樹被文了身，白花花亮出芬芳的肉。看得人心驚。一年后，這種白花花在林子里簡直晃動護林人的眼。讓人聯想到電視里流行的廣告詞：世界真奇妙。讀這樣的作品，會產生一種無處可遁的情緒傳遍神經末梢，為人類自身的近乎愚蠢、自私的行徑感到無地自容。

　　無比珍惜文字，眷戀小小說文體，陳毓的一支筆顯得如此與眾不同。一點皴染，千般妖嬈，一環環漾起漣漪，密匝匝地撞擊讀者的心扉，這種詩意寫作構成了小小說礦藏中的稀有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