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重新審視這片英雄的土地

　　我從小在沂蒙山區長大，臨沂市的蘭山區和河東區都與沂南縣接壤，所以，我這次到臨沂市沂南縣深入生活，也算是回到了老家門口。特別是葛溝、茶山與我老家太平一帶，都曾經是臨沂阻擊戰的主戰場，我的一個老爺爺，就親自參加了臨沂阻擊戰，但最后，他的一家人都在日軍占領臨沂城后，被毒氣毒死在了地窨子里。前些年為寫一個抗戰的中篇小說，我曾經到過沂南縣的馬牧池鄉，抗戰時期山東的戰時郵務總局，北海銀行，都是在沂南縣的馬牧池境內。這里更有兩位偉大的母親——沂蒙紅嫂明德英和沂蒙母親王換于。而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的誕生地沂南縣青駝鎮，更是我無數次路過的一個地方，我每次從濟南回臨沂去，車都一定會從這里經過。我到沂南縣后，沂南縣委常委、宣傳部張繁詠部長就告訴我：沂南不僅是一片革命的熱土，還是一座文學的富礦。因為對這里的鄉鎮情況不熟悉，而許多參加抗戰的老人又都在鄉鎮，我只有到鄉村里去才能找到他們，因此，我每到一個鄉鎮去，都是由沂南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文聯主席劉兆才親自幫我聯系好鄉鎮，然后再讓作家高軍老師陪著我下到鄉鎮和村里。

　　沂南縣地處沂蒙山區腹地，是諸葛亮的家鄉，這里有溫泉，盛產黃金，但更是中國革命的紅色堡壘。無論是抗日戰爭時期，還是國內戰爭時期，都為革命勝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紅嫂用乳汁喂傷員的故事，家喻戶曉。在沂南縣定點生活的這段時間，盡管去之前我已經查閱了大量歷史文獻資料，但是隨著調查采訪的深入，采訪到一個又一個抗戰故事，面對一個個被時間埋沒的抗日英雄，面對慷慨赴死的先輩們，我一次又一次處在震驚和感動之中。我們常說國破山河在，當日寇的鐵蹄踏碎我們美麗的家園，國破后，“山河”在哪里？國破后，山河如何“在”？在沂南，在一段一段鮮為人知的抗戰故事、一個一個默默無聞的抗日英雄面前，我深刻地領悟到了：國破后，山河就在每一個誓死保衛家園的中國人心里。

　　我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第五戰區》，是以臨沂阻擊戰為背景，以沂南抗日名將劉震東等幾個家族為原型。抗日名將劉震東是沂南縣張莊鎮人，少年時流落東北參加了張學良的部隊。七七事變后，他拋下妻子，前往南京國民政府請戰，后被任命為第五戰區第二游擊司令，但沒有配給一兵一卒。回到家鄉沂南后，劉震東動員家人變賣了土地家產，發動百姓，很快組織起了一支抗戰隊伍。1938年2月，日軍海軍陸戰隊從青島、濰坊出發，欲途徑臨沂，與另幾路日軍對徐州形成合圍，第五戰區的60萬中國軍隊面臨被日軍圍剿的險境。臨沂阻擊戰歷時兩個多月，以我軍民死傷兩萬多人的代價消滅日軍五千多人，保證了中國軍隊取得臺兒莊大捷的勝利，是中國抗戰時期正面戰場取得的第一個勝利。劉震東奉命率部阻擊日軍時壯烈犧牲，時年45歲。國民政府追授他為陸軍中將，朱德總司令親自題寫挽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宣傳隊在臨沂召開了追悼會，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也在徐州主持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劉震東殉國后，他的弟弟劉震西繼續在家鄉組織抗戰隊伍，出生入死地打鬼子，最后也壯烈犧牲。但是，由于一些歷史的原因，有關劉震東兄弟的歷史資料卻非常少。

　　到劉震東的老家張莊鎮去時，鎮里的領導同樣非常熱情，安排了朱宵雷老師帶著我們前往張莊村。而在去張莊的路上，我一直都期冀著，能在村里尋訪到劉震東的后人，或者其家族的其他后人，搜尋到一些史料上所沒有記載的脈絡，尤其是臨沂阻擊戰之前的那段日子，劉震東是如何在家鄉招兵買馬、號召父老鄉親們投入到抗戰中去的那些細枝末節。

　　劉震東在家鄉張莊的舊居，早已經不復存在，在原來的舊址上，現在是一座村民的瓦房，碎石頭砌的院墻外，長著幾棵非常高大的楊樹。在他舊居前面的一個院子里，聚著幾位在此聊天的老人。我們走進院子去，與幾位老人攀談起來，方得知村子里已經沒有劉震東的后人在此居住，甚至連本家族的其他后人也沒有。知道我是來了解劉震東抗戰打鬼子的事情時，幾位老人都很是激動，其中八十多歲的趙尊和老人，也曾經是一位老軍人，他身著一件藍色舊外套，里面的襯衣已經有些破舊發烏。在圍成一圈的人中，老人們斷斷續續地講起了他們記憶里的劉震東。

　　沂南縣境內有三條大的河流：沂河，蒙河與汶河。其中汶河，就在離張莊不遠的地方流過。張莊村前有一條名字叫南小河的河，屬于汶河的一條支流，抗戰爆發前幾年，劉震東不僅回村在“八畝地”捐建了一座小學校，還在那條小南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橋。朱宵雷老師帶著我們到了南小河，走上一座破敗的水泥橋，說這里就是劉震東捐建的那座石橋的舊址，石橋已經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被拆毀重建，橋頭上曾經雕刻的兩條石龍，也被沉在河泥里去幾十年了。河流呈東北西南走向，河里蒲草肥美，蘆葦搖曳，橋的東面還生長著幾棵蓮葉巨大的王蓮。在橋的西面，一個中年男子正站在河水里采藕。這些美好的畫面都讓我想起在村子里看見的那所劉震東捐建的學校，就在離他老家舊址不遠的街邊，現在，那座學校也只剩下了一個青磚壘砌的墻角在那里，還保留著舊年的一點模樣，在靠近屋檐的位置，一塊青石上雕刻的菱形的圖紋，還清晰可見，仿佛上面還繞著清朗的讀書聲。我對著它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后站在那里，用心端詳著它，想像著，劉震東殉國前最后一次回到村子里時，是否也曾站在這個位置上，凝視著青石上安然競放的雕花，想了許許多多他日趕走日寇后的事情？

　　青山依舊在。在沂河兩岸，曾經參加過臨沂阻擊戰的大多數人，都已經不在了。我只有在他們的后人，他們的鄉鄰們的講述里，一個一個地去認識他們，貼近他們，辨析著曾經屬于他們的氣息，在沂南這片熱土里，這個巨大的生命寶藏里，順著他們遺留下的藏進泥土里的體溫和愛，他們的精神和信仰，探尋著屬于他們的生命之旅。沂水縣馬站的穆陵關，莒縣的城陽鎮，棗莊的臺兒莊，江蘇徐州第五戰區司令部等等，這些和臨沂阻擊戰生死相連的地方，也無不牽動著我的靈魂，讓我向那些在抗戰中灑盡了熱血的先烈們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去傾聽他們在靈魂深處依然澎湃著的熱血。

　　戰爭雖然已經遠去，但是戰爭并沒有真正的遠去。在這幾個月的定點深入生活采訪中，我的眼前常常涌現出抗日志士們沖鋒陷陣的身影。雖然我的故鄉就是沂蒙山區，但是現在，我知道自己對故鄉的了解，還是那么淺顯，由此更加體會到了一個作家深入生活的重要性。在與沂南縣作協組織的同當地作家的座談中，我和這里的作家們也作了一次深入的交流，結合我的創作和此次在沂南深入生活期間的體會，讓我再次認識到了深入生活對于一個作家創作的重要性。

　　感謝沂蒙山區這片英雄的土地！感謝這片土地上英雄的人民！